第973章 凡人

　　聚會草草結束。
　　王薔擔心的跟著兜兜，“回家妳會不會被大人罵？”
　　她要是在外面動手打人，回家鐵定會被大人喝罵，甚至被處罰。
　　兜兜有些心虛，“阿耶會不會生氣？還有阿娘。”
　　雲章走在後面，張琴正在和她道歉。
　　“回去告訴賈郡公，就說今日招待不周，差點讓兜兜吃了虧……幸好兜兜果斷，否則我哪還有臉去賈家？無雙見到我怕也不搭理……”
　　雲章含笑道：“今日郡夫人頗為照拂。”
　　回家我會說的，妳放心！
　　常娘子剛換了衣裳追上來，兇狠的道：“賈兜兜妳且等著。”
　　雲章回身冷冷的道：“我家小娘子乃是臨淄縣君，妳何人？”
　　呃！
　　眾人愕然，旋即才想起兜兜上次受封臨淄縣君的事兒。
　　可兜兜不出門玩耍，所以眾人也漸漸忘卻了此事。
　　常娘子直接懵了。
　　她就是壹個官員的女兒，什麽身份都沒有。
　　雲章壹直在旁觀兜兜的應對，也是讓她歷練之意。此刻她美眸含煞，厲聲道：“妳今日該慶幸我家小娘子並未受傷，否則郎君震怒之下，常家將會如何？宮中的皇後疼愛我家小娘子，皇後震怒之下，別說是妳，就算是妳的阿耶也只能惶然請罪。”
　　常娘子面色慘白。
　　少女做事沖動，意氣用事，直至此刻才想起了後果。
　　賈平安何等人？
　　外夷驚恐的稱呼他為殺將。
　　士族權貴們被他弄的灰頭土臉，壹個常家算什麽？
　　還有皇後。
　　皇後壹旦出手……貶官算什麽？常家怕是難保。
　　壹個貴女說道：“是呢！說是賈兜兜隔壹陣子就進宮去。”
　　常娘子在哆嗦。
　　雲章上前，“小娘子，我們回去。”
　　有本事妳就來呀！兜兜看了常娘子壹眼，覺得這人真的無趣。
　　王薔好奇的道：“妳家的侍女好厲害。”
　　兜兜點頭，“雲章看著不兇，可後院的那些女子都怕她。”
　　張琴笑著上來對雲章說道：“我就說妳當年好歹也是在宮中掙紮過的人，怎地今日不吭聲，任由妳家小娘子折騰。這是想歷練壹番？”
　　雲章微笑道：“奴不敢擾了小娘子的興致。”
　　這樣的仆婦……難得！
　　張琴都生出了羨慕之心。
　　壹行人到了大門處，隨即有人開門。
　　眾人魚貫而出，尋找自家的馬車。
　　徐小魚上前，“小娘子。”
　　他長得小白臉般的，頓時引來了幾道視線。
　　兜兜上前四處張望，“咱們家的馬車呢？”
　　徐小魚回身，“小娘子請隨我來。”
　　兜兜跟著往前走，就看到了壹個騎馬的人。
　　那人回頭沖著她笑了笑。
　　“阿耶！”
　　兜兜歡喜的沖了過去。
　　張琴心中壹震，“妳家郎君竟然這般著緊兜兜？”
　　當然，否則怎麽估摸著時辰來這裏等候？雲章說道：“這是小娘子第壹次出來交際。”
　　小棉襖看著很是歡喜啊！賈平安下馬，笑瞇瞇的道：“可好玩？”
　　“我打人啦！”
　　兜兜止步，有些忐忑。
　　賈平安依舊是笑瞇瞇的道；“兜兜打人定然有道理，晚些給阿耶說說可好？”
　　“好！”
　　阿耶果然沒怪我……兜兜心中壹松，就回身招手，“二娘子過來，快過來。”
　　她叫我過去？
　　那是賈郡公啊！我……我有些怕。王薔低著頭，有些心慌。仆婦在身後笑道：“小娘子去吧，那是賈郡公呢！”
　　這可是機緣，所以因此得了賈郡公的喜愛，說不得能和賈兜兜成了閨中好友，以後受用不盡。
　　仆婦見她猶豫，就低聲道：“賈郡公和氣，小娘子只管去，照常說話，回家郎君他們定然歡喜。”
　　王薔緩緩走了過去。
　　她只看到了賈平安的下半身，聽到了兜兜得意的聲音。
　　“阿耶，這是二娘子，叫做王薔，是我的好朋友。”
　　兜兜顯擺的介紹著。
　　小孩子就喜歡顯擺自己的壹切：玩器、吃食、新衣裳、好朋友……
　　賈平安微笑道：“二娘子以後若是有暇，可和大人說了來賈家玩耍。”
　　可以嗎？
　　王薔擡頭看著賈平安，見他和氣，就鼓起勇氣問道：“賈郡公，他們說妳是殺將，什麽是殺將？”
　　竟然問這個？
　　賈平安不禁莞爾，“都是些大唐的對手在說，也就是勝了他們，讓他們害怕了。”
　　“哦！”
　　王薔忍不住再問道：“那妳不兇兜兜嗎？”
　　貴女們誰沒被大人兇過？被打過的就不少。
　　賈平安笑道：“為何要兇？”
　　“犯錯了。”
　　賈平安搖頭，“犯錯了要說道理。”
　　賈郡公好溫柔啊！
　　而且好有趣！
　　壹群貴女，包括那些貴婦都是第壹次近距離接觸賈平安。
　　長相俊美，聲音溫柔，風度翩翩，關鍵是對女兒家這般溫柔……
　　愛了愛了！
　　兜兜上車，和王薔約好了往來書信，又約好了過壹陣子聚會……
　　“二娘子，我走啦！”兜兜揮手。
　　“好！”
　　王薔看著兜兜上車，馬車緩緩而去，而賈平安就在馬車之側。
　　兜兜會很安心吧？
　　許多人都感受到了壹種強烈的安全感。
　　回到家後，兜兜繪聲繪色的說了和常娘子之間的爭執。
　　“她說阿耶害她阿耶貶官了，就上來推我，我就這麽壹讓，拉著她的手往前拽……”
　　兜兜在模擬當時的場景，壹臉我好費力的模樣。
　　“她就跑了過去，我就踹了她的屁股壹腳，她就落水了。”
　　兜兜拍拍手，壹臉得意。
　　阿福懶洋洋躺倒，三個大人相對壹視，雲章在門內微微點頭，示意事情就是這樣。
　　衛無雙冷冷的道：“這等人家……竟然把朝中之事變成了私人恩怨，更是灌輸給了孩子。”
　　蘇荷把兜兜拉過來壹番問，又揉捏壹番，沒發現受傷，就眉開眼笑的道：“下次就這樣，別人欺負妳就收拾她！”
　　賈平安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隨即他去尋了狄仁傑。
　　“明日我就出發，此行去偃師，法師的故裏。”
　　狄仁傑皺眉，“妳要小心……大唐崇佛，法師威望太高，若是有人鼓噪起來。”他並指如刀，目光冷厲。
　　“此事我有數。”
　　這不是漢末，那時候餓殍遍地，所以張角兄弟高舉大旗，登高壹呼後，那些饑民雲集大旗之下，隨後席卷了大漢。
　　晚些他再度進宮。
　　“務必要小心。”
　　阿姐不斷的叮囑，皇帝坐在邊上喝酒……看看那下酒菜，嘖嘖！竟然只有兩道。
　　可憐的。
　　“妳聽沒聽？”
　　阿姐提高了嗓門，皇帝看了賈平安壹眼。
　　賈平安壹個機靈，“聽了，聽了，就是提防那些人利用法師。”
　　嗯！
　　武媚滿意的道：“好生去，好生回來。”
　　皇帝怎麽有些失望之色？
　　賈平安隨即告退。
　　明日他就要出發了。
　　晚上，臨睡前兜兜嚷道：“鴻雁鴻雁。”
　　為她鋪床的鴻雁回頭問道：“小娘子有事？”
　　兜兜仰頭，三花給她擦臉，晚些她的臉露了出來，啊的呼出壹口氣，“明日妳記得叫我早起，我要給阿耶做湯。”
　　鴻雁：“……”
　　鴻雁睡在兜兜的外面房間。
　　“嘿！”
　　“哈！”
　　半夜她聽到了動靜，進去壹看，兜兜正在睡夢中打拳，把被子踢到了地上。
　　第二日淩晨，賈平安帶著人去了大慈恩寺。
　　壹輛馬車就在大慈恩寺外面停著，兩個僧人將隨同前往。
　　玄奘被人簇擁著出來，見到賈平安就微笑道：“辛苦妳了。”
　　隨即上車，壹行人出了長安城。
　　這壹路慢悠悠的，當到了三門峽時，玄奘令人停車，他下車，站在上面看著水道。
　　“那年貧僧路過此處，恰逢大水，大水沖擊礁石，看著兇險萬分……”
　　如今的三門峽已經變成了坦途，此刻就能看到幾艘小船順流而下，輕松寫意的讓玄奘不禁驚嘆問道：“三門峽何時變成了這樣？礁石呢？”
　　玄奘忍不住摸摸頭頂……
　　法師，您沒頭發。
　　賈平安默默吐槽。
　　包東馬上送上彩虹屁，“法師，前幾年賈郡公弄了火藥來這邊，把礁石給炸了。”
　　“是小賈？”
　　玄奘看著賈平安，手順利的在頭頂滑過，有些愕然。
　　“只是順手而為。”
　　賈平安微笑道。
　　從此刻開始，玄奘就多了些不同。譬如說他會不時摸摸頭頂，想來是在懷念當年滿頭烏發的孩提時代。
　　重新上車後，玄奘沈默了許久。
　　這條道艱難，騎馬還好，大車需要減速慢行。
　　賈平安很享受這等‘日光浴’，其他人很是糾結，特別是隨行的軍士們……整日披著甲衣，那汗水早就出了壹道又壹道。
　　“小賈。”
　　車裏傳來了玄奘的聲音。
　　賈平安策馬到了馬車邊上，“法師，我在。”
　　“其實小時候我的日子不好。”
　　賈平安靜靜的聽著。
　　“阿耶原先是縣令，後來天下要亂了，阿耶便辭官回家，壹家子吃用花費不小，於是二兄就被送進了寺廟裏……當時只是想讓二兄能尋壹條活路。”
　　亂世人不如狗啊！
　　但凡看過史書的人都該重塑自己的三觀……妳會看到本國衰弱後百姓淪為豬羊的慘烈，在那等時候妳會覺得易子相食還算是不錯。
　　妳要說我能幸免，得了吧，覆巢之下無完卵。
　　但人類的貪婪是不受控的……賈平安從未如此覺得人類的獸性是如此的根深蒂固。
　　哪怕預見到了國家的慘烈，但那些肉食者依舊如同是野狗，拼命地撕咬著這個國家的肌體，拼命吸吮著鮮血。
　　從未例外！
　　壹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當異族的長刀高舉時，他們不是說後悔不叠，而是跪地哀求，願意奉獻這個國家的壹切，只求讓自己保住榮華富貴。
　　人的貪婪和獸性壹定能壓制住壹切善意！
　　所以才會不斷的輪回，不斷的治亂循環。
　　這壹切永不停止，直至人類徹底消亡。
　　“家中的情況不大好，越來越差，直至阿耶過世，二兄就把我接去了凈土寺，教授我識字，教授我經文……”
　　玄奘的聲音中帶著些懷念。
　　路程不斷……
　　看到洛陽城時，賈平安詢問玄奘是否要進城。
　　“不去了。”
　　玄奘看了壹眼洛陽城，“二兄不在，我去為何？”
　　賈平安看了他壹眼，欲言又止。
　　和洛陽城擦肩而過後，眾人往右邊而行。
　　“把車簾撩起來。”
　　當洛陽城被拋在身後時，玄奘令人把車簾收起來，他就坐在車裏看著沿途。
　　“二兄當時要接了我去洛陽，阿娘不舍，臨行前連夜趕制衣裳，為貧僧和二兄做幹糧……”
　　“可那時的貧僧卻並無多少離別情，到了洛陽後，就跟隨二兄學習……漸漸的，貧僧學了許多經文，十三歲出家……”
　　玄奘壹手扶著車廂，壹手撐著底板，目光平靜的看著那些田地和樹木。
　　“後來戰亂，貧僧就和二兄去了長安。可長安也無高僧，後來才知曉，高僧都去了蜀地。”
　　賈平安忍不住出言，“法師，方外平日裏說自己不在紅塵中，可見勢不對就跑……等天下安穩了又出來收攏田地，還放貸。”
　　玄奘微笑道：“因為我們都是人啊！”
　　賈平安心中壹震，“法師……”
　　神秘化才是宗教最拿手的手段，各種神秘化讓紅塵眾人為之震驚，隨即虔誠，不敢生出半點不敬之心來。
　　可玄奘竟然主動說自己也是凡人。
　　玄奘微笑道：“在蜀地貧僧學了數年，隨後再無所學……”
　　這位就是個佛學天才，年紀輕輕就把當下所能學的佛學弄了個精通，甚至還開壇講經。
　　“僧人不得擅離寺廟，二兄不許貧僧回長安，貧僧就偷偷和商人壹起到了長安。”
　　呃！
　　難怪後來能違律去了天竺。
　　“隨後貧僧去各處尋訪高僧學習佛法，數年後再度回到長安，貧僧發現再無可學。”
　　這就是觸碰到了當時佛學的天花板。
　　“要想再進壹步，唯有精通梵文，去天竺取回經文。”
　　包東悄然過來，“到緱氏了。”
　　緱氏原先是個縣，貞觀年間並入了偃師縣。
　　賈平安問道：“法師，先去何處？”
　　玄奘默然良久，擡頭看著遠方的山脈，臉頰竟然在顫抖，“去……去看看耶娘的墳塋。”
　　我們都是凡人！
　　賈平安默默點頭。
　　壹行人繼續前行。
　　玄奘的精神越發的好了，話也多了起來。
　　“貧僧上書，懇請前去天竺取經，卻屢次被拒絕。”
　　於是妳就來了個私自穿越國境線。
　　“可當時不許僧人隨意離開，貧僧也無可奈何。直至貞觀初天災不斷，長安的存糧不足，百姓在鬧騰，於是先帝就令百姓可自謀生路……”
　　養不活百姓了，朝中也只能撒手，什麽過所……再要什麽過所百姓能點把火燒死妳壹群王八蛋。
　　這便是慘烈！
　　“貧僧便借著這個機會去了。”
　　玄奘微笑著，“這壹路啊！遇到了許多艱難，貧僧壹心西去求經書，遇山過山，遇水渡水……這壹路貧僧剛開始想了許多，後來漸漸什麽都不想，覺著自己和天地融為了壹體。”
　　這便是個人境界到了壹個極高的程度。
　　“在天竺貧僧學了許久，那是貧僧最快樂的歲月。”
　　後來折返。
　　“回到長安後，貧僧所到之處萬眾歡呼……”
　　這也是被猜忌的開始。
　　“貧僧覺著弘揚佛法便是天意，可俗世滔滔，貧僧卷入其中也頗受折磨。”
　　除非妳無欲無求，否則在哪都是壹個樣啊！
　　眾人壹直向前。
　　“這些年貧僧在長安翻譯經文，貧僧總以為自己脫離了凡俗。”
　　賈平安搖頭，“法師，那不是脫離，而是舍棄。”
　　“阿彌陀佛。”
　　玄奘頷首，“小賈悟性驚人。”
　　可我不想出家……妳別鼓動了，否則高陽會把大慈恩寺掀翻。
　　河水潺潺，轉過壹道彎後，壹條小狗在前方沖著他們狂吠。
　　奶聲奶氣的小狗惹得賈平安心動。
　　若是帶回家去給兜兜餵養，想來閨女會很喜歡。但阿福會吃醋，老龜會狂喜過望。
　　小奶狗回身就跑。
　　狗吠聲越來越激烈，壹群狗出現在了前方。
　　這是村子裏的狗群，平日裏打鬧無所謂，有外敵時會聯手。
　　玄奘突然揮手，“下車！下車！”
　　兩個僧人趕緊走過來，可賈平安更快，把玄奘扶了下來。
　　“這條路貧僧還記得。”
　　玄奘看著那些土狗，突然就笑了起來。
　　“那時候貧僧就喜歡奔跑，壹跑那些狗就跟著叫喚，隨後那些人家就會咒罵。”
　　眾人緩緩而行，繞過了這邊後，玄奘止步。
　　“往左邊。”
　　他掙開了攙扶，壹步步的往左邊去。
　　賈平安就在他的身後，越往裏路就越難走，後面更是連路都沒了，荊棘密布。
　　玄奘差點摔倒，賈平安趕緊扶著他，“法師，我背妳過去吧。”
　　玄奘喘息著，“走！走！”
　　賈平安扶著他，感受著他身體的顫抖。
　　“那壹年……”
　　玄奘眨巴著眼睛，“那壹年貧僧回到了長安，那壹刻貧僧只想來看看耶娘，可從那壹刻起，貧僧就再沒回過故鄉。”
　　他越走越快，沒兩下就離開了賈平安。
　　“貧僧此生許佛，紅塵就該舍棄了。可這些年貧僧不時會想到耶娘。”
　　“貧僧知曉生死俱是空，可……”
　　玄奘加快速度，走到了壹個土包之前。
　　墓碑就在前方，斑駁。
　　墳包塌了大半。
　　賈平安舉手，後面的人止步。
　　所有人都止步看著前方。
　　玄奘顫顫巍巍的走到了墓碑前。
　　“這些年……我……我壹直在想著妳們，阿耶，阿娘！”
　　那個身影緩緩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