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4章 高風亮節，臨淄縣君

　　“程侍郎。”
　　去打聽消息的小吏回來了。
　　程遠澤看了壹眼坐在邊上看書的外甥，皺眉道：“說來。”
　　小吏說道：“外面如今有傳言，說那壹夜賈郡公私下去了大慈恩寺，與法師壹番談話後，第二日法師就出面說了那番話。”
　　程遠澤壹怔，擺擺手。
　　“舅父以為如何？”
　　郭昕笑嘻嘻的問道。
　　程遠澤嘆道：“此人……高風亮節，老夫不如也！”
　　消息傳的很快。
　　……
　　李治和武媚正在處置政事，消息就傳到了王忠良這裏。
　　“陛下！”
　　王忠良小心翼翼地說道：“有事。”
　　“說。”
　　李治隨口道。
　　“陛下，那壹夜……在陛下和皇後去大慈恩寺之前，賈郡公就去了。”
　　李治擡頭。
　　武媚擡頭。
　　“平安和玄奘頗有些惺惺相惜，我就說他知曉了五郎的危機怎會坐視……”
　　武媚笑靨如花，“陛下當時還說方外勢大，沒人敢惹，平安這不就去了。難怪那壹夜玄奘這般好說話，原來是平安先給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了。”
　　李治喟嘆道：“他有心了。不過他說了什麽？”
　　賈平安那壹夜說了些什麽外面傳的有些含糊。
　　“說是方外本是清修地，為何變了富貴天。當方外尾大不掉時，法難就在所難免……”
　　李治默然。
　　“若非迫在眉睫，誰會去限制方外？那些人眼中只有錢糧田地人口，哪裏看得到這些。說壹百次他們也不會動容，歸根結底還是不舍富貴罷了。”武媚笑道：“玄奘以振興佛門為己任，平安這話他自然能聽進去。”
　　我的阿弟如此，妳就沒點表示？武媚看著皇帝，“陛下，平安為了太子，為了大唐甘冒風險……”
　　這個女人！李治皺眉，“難道要封賞國公？”
　　這個……也行啊！
　　但武媚知曉若是封為國公的麻煩，所以她正色道：“平安淡泊名利……”
　　這個悍婦難得的通情達理，朕心甚慰。
　　“不過……”武媚笑吟吟的道：“平安家中卻多了兩個孩子。”
　　“還小。”
　　賈洪和賈東還不足兩歲，怎麽封賞？
　　“陛下此言差矣。”
　　武媚覺得皇帝就是摳，“陛下對那些權貴的子孫封賞慷慨，為何不肯對自己人如此？難道襄助皇室的是那些權貴？我知陛下是在用爵祿來籠絡和安撫那些權貴，可那些權貴在遇到大事時站在了哪壹邊？”
　　此次太子責難方外事件中，大部分權貴都在裝死狗，哪邊都不沾。
　　“咱們有了麻煩，出手襄助的置之不問，那些裝模作樣，什麽事都不幹的反而得了好處。陛下，這可是賞罰分明？這般下去只會讓忠心耿耿臣子們寒心。”
　　這事兒皇後沒說錯……歷朝歷代都有這個毛病。
　　——屁事不幹的人美其名曰‘老成謀國’，兢兢業業的人被捉住錯處喊打喊殺……最後屁事不幹，甚至是拖後腿的人得了封賞，升官發財，真正做事的人下場慘淡……
　　由此就引出了許多官場文化，譬如說：多壹事不如少壹事；多做多錯，不如不做不錯……穩坐釣魚臺……最後國家垂暮，什麽盛世都是黃粱壹夢。
　　“朕知曉了。”
　　李治覺得頭痛。
　　“陛下若是知曉，就該幡然醒悟……”
　　“朕……知曉了。”
　　李治覺得頭痛欲裂。
　　原來女人的嘮叨是這般的煩人嗎？
　　以往誰敢和他嘮叨？武媚也是個殺伐果斷的人，可壹旦嘮叨起來，連李治都招架不住。
　　李治幹咳壹聲，“賈家的老大是要承襲爵位的，老二老三都小……朕倒是忘記了……”
　　李治眼前壹亮，“那個賈兜兜據聞媚娘頗為疼愛？”
　　武媚笑道：“兜兜率真可愛，臣妾很是喜愛。”
　　“如此，讓朕想想哪個地方可為封號。”
　　李治看了皇後壹眼，發現她有些惱火，就趕緊說道：“臨淄縣君吧，王忠良。”
　　帝後之間有些火藥味，王忠良小心翼翼的出來。
　　“朕記得臨淄縣並未有封號吧？”
　　咱哪知道啊！
　　但皇帝顯然是急眼了，王忠良心壹橫，“陛下英明，臨淄縣是沒有封號。”
　　李治心滿意足的道：“如此就是臨淄縣君吧，小小的人兒……如今也是縣君了。那賈平安疼愛女兒，掌上明珠壹般，得了消息怕是比自家做了國公還歡喜……朕還有事，先走了。”
　　皇帝順勢溜了。
　　武媚坐在那裏，良久突然噗嗤笑了。
　　下面去封賞的人得了消息後也湊趣，搞得格外的隆重，壹路吹吹打打的往道德坊去了。
　　進了道德坊，姜融湊過來問道：“敢問這是……”
　　帶隊的官員看了壹眼姜融，發現這廝不斷的吸氣，覺得有些古怪，“賈郡公可在家？”
　　“在啊！早回來了。”
　　官員的臉頰微顫，身後的小吏低聲道：“賈郡公早上去點個卯就溜了。”
　　姜融聽到了，馬上歐氣也不吸了，辯駁道：“賈郡公是回來修書。”
　　官員幹笑道：“他不懂事，帶個路，咱們去賈家。”
　　等到了賈家外面，敲開門後，官員冷著臉，“賈……賈……”
　　他回身，“賈什麽？”
　　小吏低聲道：“賈兜兜。”
　　官員板著臉，“賈兜兜可在？”
　　杜賀懵逼，“小娘子？妳等尋小娘子作甚？”
　　王老二幹咳，“管家，是宮中人，趕緊……”
　　妳還問個雞毛，小心給郎君招禍。
　　杜賀閃電般的往後跑。
　　到了後院門外，他氣喘籲籲的道：“快去稟告郎君，宮中來人尋小娘子。”
　　“郎君！”
　　“郎君！”
　　賈平安正在看書，想著下午再去高陽那裏。
　　那個婆娘定然在紮小人……賈平安壹邊反手撓背壹邊腹誹，他覺得這是被紮小人帶來的……
　　“郎君，宮中來人尋小娘子。”
　　賈平安心中壹個咯噔。
　　“先別說，等我去看看。”
　　娘的，尋誰都好，尋兜兜這是何意？
　　難道皇帝為大外甥看上了兜兜，準備……
　　想到大外甥那張臉，賈平安就覺得不錯。但很遺憾，宮中就是個吃人的地方，泯滅了情義的才是明君……明君善待天下人，卻會虧待身邊人。所以，還是讓大外甥去禍害別人家的女兒吧。
　　他壹路去了前院。
　　“見過賈郡公。”
　　官員對杜賀等人板著臉，見到賈平安卻是笑吟吟的。
　　“都是熟人。”賈平安隱約見過這個官員，就問道：“不知宮中尋小女作甚？”
　　官員笑道：“陛下說令嬡賢良淑德，蕙質蘭心……”
　　我閨女這般出息？
　　賈平安覺得這些話都沒誇錯。
　　要封賞之前必然要給個名目……朕為啥封賞此人，定然是此人有長處，或是立下大功。
　　賈兜兜就是個女娃娃，功勞自然是沒有的，所以就只能從德行上去找補。
　　官員壹番贊美兜兜的德性，見眾人聽得壹臉的理所當然，就不禁暗自贊許……看來賈郡公的愛女果然是德行出眾啊！
　　“阿福妳別跑！”
　　後院那邊壹聲喊，接著壹只圓滾滾的東西就飛快的滾了出來。
　　有人駭然，“是食鐵獸！”
　　“這是能撕裂金石的異獸，快閃開！”
　　這玩意兒沒人是它的對手。
　　壹陣大亂啊！
　　有人詫異，“這食鐵獸怎地看著……有些慌張？”
　　“不，是惶然。”
　　阿福頭也不敢回，壹溜煙就滾出了大門，飛也似的跑了。
　　眾人回頭，就見壹個女娃飛快的跑來。
　　“阿福站住！”
　　小女娃壹溜煙也跑了出去。
　　“那食鐵獸竟然是被這個小娘子給追跑了？”
　　官員的臉頰微顫，“這是……”
　　這多半是伺候賈兜兜的小侍女吧。權貴人家就喜歡給子女尋這等年歲差不多的仆役，壹起作伴。
　　賈平安的眼皮子狂跳，“這是……小女。”
　　才將誇贊她賢良淑德啊！
　　賈平安喊道：“兜兜！”
　　兜兜壹溜煙又跑了回來，給眾人行禮後，仰頭問道：“阿耶，可是要出去玩？”
　　才將誇贊妳蕙質蘭心啊！
　　賈平安的兩邊眼皮在狂跳，慈祥的道：“好生聽著。”
　　官員板著臉，兜兜回身看著他，臉蛋紅撲撲的，大眼睛純凈。
　　官員不知怎地就多了些笑容，“陛下聽聞賈家有女德行出眾，便封賞為……臨淄縣君……賈縣君，以後當好生為陛下效力才是。”
　　臨淄縣君？
　　賈平安覺得這個封賞來得莫名其妙。
　　定然是我此次西域之行的功勞皇帝不知如何處置，幹脆就轉到了兜兜的身上，也不錯。
　　賈平安心中歡喜，給杜賀使個眼色。
　　好處必須要給。
　　兜兜牽著賈平安的衣袖，踮腳問道：“阿耶阿耶，縣君是什麽？好玩嗎？”
　　咳咳！
　　咳咳！
　　壹群人幹咳著，嚴肅的氣氛蕩然無存。
　　“縣君就是爵位，這……回頭問妳娘去！”
　　杜賀上前，很是自然的握住了官員的手，官員發現袖口裏壹沈，不知為何，但還是笑著頷首告辭。
　　出了賈家，他雙手籠在袖子裏摸了摸。
　　這是……
　　他舉起手往袖子裏看了壹眼。
　　竟然是銀子？
　　“晚些壹起去飲酒。”
　　眾人歡喜不已，等晚些吃得嗨皮時，官員不禁感慨著杜賀動作的自然，毫無煙火氣。
　　那人難道練過？
　　而賈家已經陷入了歡喜中。
　　“縣君？”
　　蘇荷歡喜的抱起兜兜，“五品官的母親和妻子才能為縣君，兜兜，妳以後出門可就得意了……”
　　兜兜盯著大兄手中的玩具，目露哀求之色，可賈昱卻搖頭，很是堅定——門都沒有！
　　“夫君，回頭家裏還得給兜兜打造馬車，這縣君出門可是有規制的，還得有隨從……還得……”
　　“消停了。”
　　賈平安覺得女人就是虛榮心強。
　　我那單純的娃娃臉呢？
　　可蘇荷卻尋了衛無雙，二人壹陣嘀咕，前院傳來了杜賀的話。
　　“管家說請夫人放心，家中有不少好木料，好馬也有，這就請了匠人來打造馬車，萬萬不敢讓小娘子出門丟臉。”
　　壹家子歡天喜地的，賈平安在邊上靜靜的看著，覺得自己脫離了出來。
　　“夫君讓開些。”
　　蘇荷戳了他壹下，賈平安擡起屁股，蘇荷拿了被他坐著的壹本書跑出去。
　　“晚些若是有人來道賀，兜兜記得拿著這本書……”
　　“阿娘……”
　　“娘什麽娘？好歹要有個好名聲才行……縣君了，要賢良淑德，知書達理，以後才能找個好夫君……”
　　“杜賀弄的馬車還沒好？”
　　“夫人，匠人都還沒來呢！”
　　“……”
　　賈平安覺得家裏太吵，幹脆就出去溜達。
　　狄仁傑閑雲野鶴般的在道德坊裏轉悠，見他出來了就笑道：“兜兜都是縣君了，妳怎地看著不悅？”
　　“為人父母的，總是希望孩子永遠都是這般模樣，永遠都不要長大……可我知曉這是人的壹種心態。
　　妳習慣了護著壹些人，如此覺著自己活得充實，當這些人長大了，不需要妳的看護了，妳就會覺得悵然，乃至於郁郁寡歡。”
　　“今日有人說我疏離……”賈平安很清醒自己的問題，壹言以蔽之，就是骨子裏的清高。
　　“妳看似和氣，可和許多人打交道時卻和氣有余，親切不足，就像是應付。”
　　老狄的觀察力很敏銳，不愧是狄神探。
　　“兜兜是縣君了，估摸著隨後來說親的不少……這陣子就來了不少人，大多是想和賈昱結親的……賈郡公的長子，這個名頭就值得那些人下本錢……來的不少都說願意把家中的長女或是長孫女嫁給大郎……”
　　“還早。”
　　賈平安淡淡的道：“當世結親說是不管階層身份高低，可實則最是講究門當戶對。我的兒子不必學了那些人，他若是喜歡誰，只要那個女人能為他操持家業，秉性不錯，那我就不會反對。”
　　狄仁傑搖頭嘆息，“門當戶對不只是夫妻間的和諧，還有……婚姻乃是結兩姓之好，雙方利用姻緣把對方變成自己最忠誠的盟友……”
　　婚姻淪為工具這事兒古今中外都不少見，特別是皇室。大夥兒為了利益湊在壹起過日子……別談感情，咱們各玩各的。
　　“我的兒子……”賈平安微微壹笑，“無需借助姻親的幫助。”
　　這話他說的平靜，可狄仁傑卻聽出了些睥睨之意。
　　“妳莫要後悔就好。”
　　“我當然不會後悔。”
　　賈平安負手漫步，“我知曉男女之間的情會被歲月磋磨的蕩然無存，人本就是喜新厭舊，不論男女皆是如此，不管多熾熱，壹旦廝守久了就淡如水，唯有情義永存……若是早些時候相互喜歡，情義便會多壹些。”
　　就是那麽簡單……
　　“賈郡公！”
　　賈家來客人了。
　　“恭喜恭喜！”
　　來人笑得諂媚，“我家郎君是兵部……”
　　兵部的人得了兜兜封賞縣君的消息就遣人來恭賀。
　　“恭喜。”
　　隨即不斷有人來。
　　賈平安笑的臉上的肌肉都僵硬了。
　　人越來越多……
　　下衙後，楊德利也來了。
　　“這是好事啊！”楊德利歡喜的道：“兜兜封了縣君，這些人來賀喜怕是也想和賈家攀親，平安妳也可以開始斟酌了……”
　　賈平安捂額，“兜兜才多大？”
　　後世兜兜這等年齡還在幼兒園裏唱歌跳舞啊！
　　可在大唐權貴圈裏，這等被看好的小女娃都能被利用了。
　　“那些人家的孩子是好是壞誰知曉？”賈平安沒好氣的道：“此刻六七歲的男娃能看出什麽來？若是不好豈不是害了兜兜？”
　　“平安妳又癡了。”楊德利皺眉，“若是不好就尋個借口退了完事，譬如說尋了個方外高人看了，說是二人不合，若是成親必然會禍害男方家……就請了太史令來看。”
　　賈平安無語。
　　但送禮的多了，賈平安也只能擺酒。
　　後日休沐，賈平安第二日就下了帖子，請送禮的後日來道德坊赴宴。
　　賈家熱火朝天，孫家也是如此。
　　“亮兒？”
　　孫仲守在床邊，眼睛都不眨的看著孫兒自己坐起來，自己穿衣，自己下床……
　　他吸吸鼻子，輕輕甩了壹下頭。
　　“亮兒好了！”
　　兒孫們歡喜不已。
　　亮兒的父親問道：“阿耶，那是誰開的藥？竟然效驗如神。”
　　“孫先生。”
　　兒孫們齊齊看向他。
　　“孫……孫先生？”
　　在長安杏林中能被尊稱為孫先生的唯有壹位。
　　亮兒站穩後蹦跳了幾下，歡喜的道：“阿耶阿娘，那日阿翁抱著我去了賈家，見到了壹個白發的老丈，那個老丈問了我許多……”
　　他的爹娘面面相覷。
　　媳婦小心翼翼的道：“阿耶，那孫先生……為何能為亮兒診治？”
　　壹個兒子說道：“孫先生住在鄱陽公主的邑司裏，每日門外車水馬龍，可孫先生都不見……亮兒何德何能……”
　　孫仲幹咳壹聲，“時辰差不多了，老夫還得去茶坊做事，妳等各自也去忙吧。亮兒跟著老夫去壹趟。”
　　壹個兒子不敢置信的道：“難道是賈郡公出手襄助？”
　　眾人恍然大悟。
　　“孫先生據聞和賈郡公交好，可阿耶竟然能說動賈郡公？”
　　壹家子大眼瞪小眼。
　　壹個媳婦笑道：“這是好事呀！”
　　是啊！
　　這是好事啊！
　　孫家頓時就喜氣洋洋起來。
　　孫總帶著亮兒走在坊裏。
　　“孫仲，妳那孫兒可還好？”
　　黃二和幾個閑漢正在吹噓，見到孫仲就想嘲笑，可接著就看到了蹦跳的亮兒。
　　黃二覺著自己見鬼了，揉揉眼睛問身邊人，“妳等可看到了那個孩子？”
　　幾個閑漢也覺得不可思議，“見到了。”
　　黃二壹溜煙跑過來，伸手去摸亮兒，被孫仲壹巴掌拍開。
　　“活的！就是活的！”
　　光天化日之下，鬼魂無法現身！
　　黃二納悶了，“亮兒，誰治好的妳？”
　　亮兒笑道：“是孫先生。”
　　“孫先生……妳做夢呢！孫先生哪有功夫為妳治病……”
　　孫仲默然帶著孫兒往坊門去，出了坊門後，亮兒看著天空雀躍的道：“阿翁，好亮！”
　　孫仲擡頭看著天邊的晨曦，嗯了壹聲。
　　晚些到了賈家門外，孫仲說道：“亮兒沖著大門磕頭。”
　　亮兒乖巧的跪下磕頭。
　　孫仲臉上的皺紋宛如溝壑，鄭重躬身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