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穿雲斷金曉大義
紅男綠女 by 常書欣
2021-10-8 17:19
上回說到,即將開選的前壹刻,楊偉這攪屎棍橫插了壹杠子,三年前楊偉拴馬村多少還是有點底子,加上村裏人多少還認識這位愛胡喝胡弄的村長,再加上金剛和大鋸聯系的壹批人聯合的搗亂,楊偉又是在臺上煽風點火,把副鄉長嚇跑了,鄉幹事難住了,無奈之下,糊裏糊塗答應了加這麽個候選人!
壹眨眼五個候選人又成了六個候選人,不過沒人在意多出這麽個人來,都在下頭已經動了手腳,這人來了頂多就是壹墊背出洋相的,真要讓壹個外姓把持這麽大村,估計在座的村民也未必會服氣,三年前那次,不過是老錘別出心裁給楊偉掛了個名而已,沒人當真!連楊偉自己都沒有當真過。
拴馬村的村民覺得來了這麽個樂子,實在是出乎意料,不過很有意思,最起碼熱鬧了!
由於上次趙亮在下頭搗鬼這事弄得紛紛揚揚,這次鄉裏和村裏協商,搞了透明選舉,不用選票了,直接就兩項,壹項是候選人發表壹下演說,壹下是公開計票,都村裏上了年紀的幾個老人,主席臺上五個候選人的名字,同意誰就在誰的名字下那個大筐裏放壹票。這票也奇特,壹個核桃壹個棗或者壹個杏仁核,有壹個數就算了壹票。
這是最簡單,也是最透明的選舉了!比美國大選還透明,不用說中國的了。
誰也暗箱操作不得。而且可以很明顯地看出誰在那個陣營裏。趙亮也同意這個選法,特別是知道趙鐵錘不同意出面的時候,連他也覺得沒有什麽對手可言。
噢,對了,現在成了六個候選人了,楊偉看著自己的名字寫在大紅紙上給掛到了主席臺後,樂呵呵地看著,卻是不走遠,好像生怕誤了選舉壹般,偶而從人群裏看到周毓惠的目光,兩人對視壹笑,心照不宣!周毓惠舉著拳頭,給楊偉做了個加油的姿勢。楊偉兩只手做著飛吻的動作,就坐主席臺邊上,這是做給周毓惠的,卻是引起了臺下的壹陣哄笑!
鄉幹事沒辦法,只得把出洋相的楊偉請下臺,楊偉倒也不介意,就站在第壹排正中的位置。
反觀主席臺坐著現任村長趙亮可要比楊偉穩重多了。三十多歲,白面無須,比鄉幹事那副受壓迫階級的長相可強了不少,看樣這兩年民脂民膏,沒少往自己口袋裏撈。楊偉壹番作態落在他的眼裏,不過像跳梁小醜壹般,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麽威脅可言!其實也壹樣,在楊偉眼裏,這個白胖胖的現任村長,實在不像個農民,放在農民堆裏,也像個跳梁小醜。
局勢,好容易控制住了,鄉幹事壹番不疼不癢的話之後就開了第二項了,鳴炮之後就是現任村長競職演說。前壹任村長排第壹,趙亮清清嗓子,剛裝模作樣地說了句:鄉親們!
剛說了仨字,臺前的楊偉就扯著嗓子喊,鼓掌鼓掌!說罷就帶頭鼓起掌來!很興奮的樣子。下面起哄得都劈裏叭拉鼓上了。這麽熱鬧,連趙亮也覺得這人還不錯。向楊偉投了鼓勵的眼光。
擡手示意示意的掌畢,趙亮清清嗓子,又重頭開始了:鄉親們,今天我參加第二屆民選村官,我……
壹句話沒說完,話音還沒落,楊偉興高彩烈地拍著巴掌喊著:說得好,鼓掌鼓掌!
下面哄笑壹片,又是劈裏叭拉鼓掌聲半天停不下來,稀稀拉拉的成了喝倒彩。這那是鼓掌,純粹就是為了不讓他說下去。
趙亮這下有點毛了,這才省得這家夥純粹是搗亂了,可話說開了,又停不得,只得又從頭說,說了兩句還看看楊偉,好在沒有再喊鼓掌!又說了兩句看楊偉雙手有做動作的姿勢,剛壹停卻見楊偉沒喊,等擡頭省過,壹下子又忘詞了,講話壹下子卡住了……楊偉壞笑著,這稍縱即逝的機會那能錯過,猝不及防地又扯著嗓子大喊,鼓掌鼓掌,村長說完了!
又是壹陣喝倒彩的聲音,把趙亮的臉氣得煞白。說了五句話,被喝了三回倒彩。
下面老媳婦小姑娘和壹幫子老爺們,被逗得樂不可支,哈哈笑成壹片!從來沒想到,這講個話能玩出這麽多花樣來。
趙亮這下算是沒治了,臉白壹陣、紅壹陣草草結束了講話,下面時不時被楊偉擠眉弄眼逗得笑成壹團,楊偉壹直身子好像要喊,趙亮壹見這架勢,講話馬上就停,靈得很,壹番下來,連趙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
等真說完了,得,卻沒人鼓掌了!倒是有人捂著嘴笑。
……
等到第二個人發言,楊偉卻是側耳傾聽,不時地直著脖子,雙手做了個手勢;那人以為楊偉要說話,也是馬上就停,壹停卻見楊偉嘿嘿傻笑,這樂呵著倒和趙亮壹樣把詞忘了,又是引得笑聲壹片。老百姓到底心底實誠沒見過多大世面,那會想到楊偉會這麽搗蛋,特別第壹次參選的,本來就緊張,讓楊偉這麽壹逗,更緊張了,壹個說得比壹個不像樣!偶而有個說話比較利索的,楊偉卻又實實在在折騰開了,虛虛實實讓人防不勝防,這麽壹折騰壹喝倒彩,口角再利索。也是臉紅脖子粗地說不下去了!
到了第四位這可輪到楊偉了,下面的群情激動,壹大半人舉著拳頭喊:楊村長、楊村長,支持楊村長!大家快鼓掌!……支持楊村長、大家快鼓掌!
這裏頭,壹小半是有人在起哄,另外壹半是跟著起哄,還有壹部分,也確實喜歡這個胡扯胡弄的偽村長,村裏圖個啥,這麽多人集會,還不就圖個熱鬧!真正爭那個位置的,就那倆仨人。
楊偉黑臉咪著眼睛眉毛擠到了壹起,笑著樂呵著抱著拳做著揖做了壹圈這才站到主席臺上,旁邊就坐著鄉幹事和趙亮村長,楊偉站定了,先是笑笑,然後雙手做著手勢往起擡,生怕掌聲不熱烈似的,扯著嗓子喊:鼓掌鼓掌!
下面的掌聲、笑聲,亂成壹團了。周毓惠笑著直鼓掌,鼓掌之余還不忘給楊偉豎大拇指。這幾千人的場子,楊偉這風頭可出盡了,當不當村長不要緊,這風光的實在是緊!
楊偉清清嗓子,喊著話開始了:“鄉親們,咱不來虛的啊,我要當村長,別說了,就三件事,妳們要同意,我肯定辦到!這三件事將會改變咱們村的落後面貌。大家猜猜,是什麽呢?”
楊偉頓住了。瞪著眼看著下面人,這也是講話技巧,開篇明義,賣個關子,倒把眾人的註意力都吸引過來,這個時候,周毓惠突然發覺,楊偉好像天生有這種草莽領袖的氣質,最適合煽動群眾弄事,場子上幾千人,都睜著大眼看著楊偉,而楊偉卻是沒有壹點怯場,說好聽點,確實是有點派頭,不過周毓惠卻了解,楊偉這多少是有點人來瘋的勁頭,人越多他越起勁!別說幾千,就上萬人,他照樣壹點不怵。
就見楊偉揮舞著手,伸著了指頭說道:“第壹件事,在拴馬村建壹個綜合娛樂城!什麽是娛樂城呢,就是過去說的那窯子!給妳們建窯子,給妳們找窯姐!”
【嘩!的壹聲,下面的笑倒了壹片!不知道是不是金剛,帶頭喊著:好!支持楊村長,支持娛樂城建設,又是哄笑倒了壹片!鄉幹事張著大嘴吸涼氣,還有這麽競選的?這不找抽嗎?……現任村長趙亮坐在楊偉身邊,心裏幸災樂禍地暗道,今兒惹了眾怒,可有好戲看了!】
“為什麽這樣呢!”楊偉大喊著:“因為我們有錢了,錢沒地方花,不修學校、不辦公益、也不會操心村裏這公共設施,妳們看看這村裏,惡裏八腥的,處處是煤灰,錢裝在口袋裏反正不會下崽,怎麽花不是花?我聽說妳們裏頭經常有人去長平找小姐不是?這多麻煩,直接給拴馬村引進小姐娛樂城,多省事啊!以後,咱們村裏老爺們可方便了啊!”
楊偉揮舞著手臂興高彩烈地喊了這壹句。場上倒有壹半人,笑不出來了,那笑僵在臉上,張著嘴合不攏了,連周毓惠也嚇得心裏有點毛,再這麽說下去,八成得被村裏人摁住揍壹頓!老爺們高興了,可場上還有大大小小的媳婦呢,沒準這才是當家人。
【安靜,超乎尋常的安靜,壹個場子上除了偶而聽到吃奶娃的叫聲,左近小孩們的弄聲,再無聲音,不為別的,這家夥發言太雷了,這事老爺們雖然大部分幹過,可總不能放到臺面上說吧!這競選的村長,也太操蛋了,三年前那場就夠嗆,誰知道這過了三年了,壹點長進都沒有,比原來還操蛋了!】
楊偉蹬鼻子上臉,還說著來勁了:“第二件事,在村裏開壹座賭場。大姑娘小媳婦,反正天天不幹正事,不用看娃娃不用做飯,正好大家開賭,沒聽說過嗎,十億人民九億賭,還有壹億在跳舞!這下咱們村,全乎了!跟上時代了……哈……哈……妳們同意嗎?同意的話,我就給妳建壹個座現代賭場,咱們天天打麻將推牌九!”
楊偉喊著,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著,偌大的場上,就他壹個人笑!
再看看村裏人,傻眼了。這家夥這話都說得出來。男女老少罵遍了。
這下可真冷場了,都盯著楊偉,眼裏忿忿之意很濃。這等於罵村裏人不幹正事呢!
楊偉依然故我的說道:“第三件事,最重要的壹件,我要是當了村長,村裏定壹條規矩,六十歲以上的老家夥,不管男的女的、不管誰家爹媽,統統趕出村去,愛幹嘛幹嘛去!反正都動不了,坐著吃等死呀,還得花錢……啊,咱們村這麽多老頭,還是光棍老頭,啊,咱們不能白養活著他們不是,以後妳們,誰到了這個年齡,自動滾蛋,省得把妳們趕出去……妳們兩年前不是就把妳們三十年的當家人趙鐵錘趕出村了嗎?這事辦得很好,我舉雙手贊成!這都老不死的了,要他們有什麽用!”
楊偉,神情嚴肅地說到這兒頓住了!每次說諢話的時候,表情反而很嚴肅!純屬故意!
周毓惠心裏挖涼挖涼滴,四處瞅著可逃走的路,和金剛咬著耳朵安排,萬壹出意外,馬上備車到村口,準備駕車逃走!
這話,正掀起了村裏最後壹塊遮羞布!
這話,聽得金剛壹幹人心驚肉跳,村裏人個個是群情激憤。終於有人有動作了,卻是壹個壹身贅肉的老娘們幾步跑到主席臺前,伸著脖子“呸!”的壹口,吐出來了。楊偉卻是早有防備,壹矮身子把旁邊坐著的趙亮村長往過壹拉,這壹口濃痰正中趙亮左頰,下面的看這架勢,又是哈哈大笑成壹片。被楊偉這無賴辦法逗笑了!
那胖大媽也不走,手裏正提留著鞋底納,順手就砸了過來,楊偉右手壹拉鄉幹事,“啪”的壹聲正中右頰!這下給了下面人很大啟示,得,順手拿來的東西就往主席臺上砸了,嘴裏吃半截的蘋果、石頭蛋、土坷垃甚至有人實在找不上東西,幹脆把鞋脫下來砸,壹時間,黑影紛紛如飛蝗般直撲主席臺。
而楊偉早就料到了要有這茬似的,壹骨碌鉆到桌子下了,土坷垃石頭仔鞋子劈裏叭拉都砸在村長和鄉幹事的腦袋上、身上、主席臺上……
東西砸得壹停,楊偉從桌底鉆出來就喊:“鄉親們,趙亮給三百,我給五百!妳們壹定投我壹票啊。”
這話壹喊,又引來壹陣亂砸!鄉幹事和村長也想躲,偏偏屁股下被什麽頂著躲不開,壹回頭卻見楊偉兩條胳膊直插在自己的腿中間,幾乎就是扛著倆人當擋箭牌,讓他們矮身不得,倆人只得抱著頭,忍著被砸,也不敢張嘴,別什麽東西正砸嘴裏可難受了……
東西再壹停,楊偉又是伸著腦袋喊道:“鄉親們,妳們壹定讓我當村長啊,趙亮當村長發財,我也想發財!”
壹喊楊偉頭又縮回去把村長和鄉幹事擋前頭!
這壹喊,更引得群情激憤,脫了鞋砸人的越來越多,砸到最後,壹些人再砸卻發現兩只鞋子都被扔出去了,只得抄近路跑到臺下,“呸呸呸……”壹陣亂唾。
稍稍安靜下來的時候,壹會再看,楊偉早貓著身子,鉆到主席臺後跑了,鄉幹事眼鏡被打飛了,和村長倆人壹臉青、壹臉紅、壹頭唾沫、痰,叫苦不叠地坐在臺上,這裏頭倒有很大壹部分對趙亮不滿意的,被楊偉巧妙地把矛頭引到了他身上,很多人是故意的,正愁沒機會發泄呢,逮著這機會了,還不得往狠裏幹他!
亂了,亂了,亂哄哄的壹片,剛剛楊偉的話,或許正刺激到了大家的內心深處,這才引得群情激憤,但最終發泄的目標並沒有很針對楊偉,楊偉壹個外鄉人不過說說而已,真正心裏有愧的是村裏人自己,真正的主角卻是針對現在高高在上的鄉幹事和村長,這倆人倒黴了。半天才住手,弄事的楊偉早跑了,壹會兒功夫,主席臺上壹片狼籍,鞋子、納了半截的鞋底、蘋果核、石頭、土坷垃,像被土匪劫掠了壹般!
這場面,這個競選場面現在再看,氣消之後的村民,又是捧腹大笑,原本高高在上的村長,原來也是這麽不堪壹擊。那張白臉成了青的,油光可鑒的頭發更亮的幾分,那是唾沫和痰跡!
鄉幹事捂著右眼,氣急敗壞地就著話筒喊:我宣布,取消楊偉的競選資格、取消楊偉的競選資格!
不用取消,人早跑了!遍地已經看不到楊偉的影子了。
人群的背後,趙鐵錘搖搖頭,“哎!”了壹聲,深深的嘆了壹口氣,背著手要走,人群都默默地讓開了壹條路,看著這位消失多時的老人,心裏的愧意暗生,畢竟這是幾十年的家長,從穿開襠褲時候就認識的家長,現在卻是如此地落寂!
……
……
離打麥場幾百米的胡同巷裏,矮房子的背後,楊偉和周毓惠躲到了這裏。人群亂的時候,周毓惠跑過來,壹把拉著楊偉就跑,倆人跑著跑進了胡同裏,路過這裏,地形熟的楊偉壹把把周毓惠抱懷裏,藏到矮房子後頭了!倆人蹲著身子,不是蹲著,是笑得直不起腰來,笑了半晌楊偉才發現高興得過頭了,壹直把嬌小周毓惠摟在懷裏笑著,不叠地放開了:“呀呀,妳夠賊得啊,我鉆到主席臺後面爬著走妳都看得見我?”
周毓惠好容易止住了笑,掩著嘴說道:“呵呵……笑死我了,好歹妳也特種兵出身,今兒這表現可大失水準啊,連鉆底這事妳都幹得出來?……呵呵……哎,妳這麽胡攪亂攪,咱們還走得了嗎?”
“誰做的誰擔心,我不過說說而已,他們能把我怎麽著……聽,取消我的競選資格了。哈……就不取消還有人敢選我嗎?”楊偉說著,又是忍俊不禁地笑了。
“楊偉,妳是不是就故意搗亂來了?根本不是競選,而是來落選來了。”
“不搗亂怎麽辦?鋸子太老實,不攪和壹下讓村裏人經經心長長見識,他們就不知道到底是誰為村裏著想。老錘壹家太可憐,性子又耿,我怕他們拐彎話都不會說。”楊偉說道。
“那這樣,有用嗎?”
“先打倒舊的,讓他沒有威信可言,破而後立;有沒有用,就看鋸子的表現。來來,咱們找個能看著的地方……”楊偉拉著周毓惠,兩人貓著身子穿著小胡同靠近打麥場。楊偉不放心的安排著:“壹會兒要有人追我,妳別跑,我壹個人跑,他們不會為難妳的啊!”
“那不行,要跑壹起跑!他們打我怎麽辦?”周毓惠明知不會,故意撒嬌地說道。
“再不聽話,小心我先揍妳啊!”楊偉回頭瞪著眼嚇唬。
“妳敢!?”
“怕什麽不敢?”
兩個人拉拉扯扯,周毓惠小粉拳倒先擂上楊偉了,心裏頗為高興的楊偉難得地打情罵俏,難得地獨處機會,過了壹會,楊偉和周毓惠倆人很默契地手牽著手賊頭賊腦地躲到了壹斷墻後,遠遠地看著場上的競選。楊偉的心思在場上,周毓惠的心思在楊偉身上,楊偉對她可從來沒有這麽關照親熱過,難得地享受這段做賊的甜蜜時光。
……
……
兩人說著,村裏的選舉打掃了戰場又重新開始了,第五個發言人說得結結巴巴卻是絲毫沒有了剛才的興致,幾句話就完了。
說的沒什麽勁,聽者更沒什麽勁。雖然沒人搗亂,可好多人都忙著找鞋呢!找不著的胡亂套著壹雙,不是倆左腳就是倆右腳,好歹找了對壹左壹右的,偏偏還壹大壹小,場子裏亂哄哄,還沒有安靜下來。
最後出場的壹個是資歷最淺的壹個,要論起輩份來了,除了楊偉,參加競選的四個人,倒有三個趙大鋸得叫人叔!
平時不大說話的鋸子楊偉壹直擔心他性子有點軟,不過遠遠看著趙大鋸大大方方上臺,大大方方站在臺上,心下倒先安慰了幾分,這老錘壹家子,個頂個地有骨氣,看樣這鋸子也不例外。上得了大場合。
趙大鋸上臺著,下面估計是聯絡好了的壹幹壹起外出打工的村民和金剛壹夥人,趁著上臺的功夫,忙著在臺下發表格,村民詫異地接到手裏之後,卻是壹張明細賬,壹下子註意力又被吸引到這個上面來了,有些多多少少知道點情況的,心下狐疑,這事怕是不簡單。
正自不解的時候,臺上的趙大鋸喊著說話了:“叔叔大爺大哥兄弟們,妳們手裏現在拿的是壹張賬單,兩年前我父親趙鐵錘交賬的時候,村裏的賬上壹共有十八萬三千四百二十二塊三毛錢;兩年中,煤礦發給村裏的補償應該有三十四萬左右,但是今天,大家看看賬,村裏的賬上還有十二塊四毛六分錢!這幾十萬,為村裏辦了什麽事?如果什麽事也沒有辦,這錢,誰拿了?……趙亮妳別走,今天說不清楚,妳走不了!”
壹言激起了千層浪,人群壹片嘩然,村裏人都知道這趙亮手腳不幹凈,現在明明白白賬擺眼前了,個個怒目而視。本來就仇富,何況是這種不正當手段變富的人!連拿了趙亮好處的村民,現在也覺得這個人忒不是東西。
正準備縮頭縮腦退場的趙亮被鋸子聯絡的幾十人,圍到了中間,迎著壹村人憤怒的目光,趙亮這冷汗直冒,畢竟是做賊心虛,連平時的支持者也假裝沒看見。這架勢怕走不脫了。連鄉幹事也跟著受累了,被村民攔著不讓走。老百姓,對付看不順眼的人最直接,要敢走,大耳刮子早招呼上了。
形勢,在胡攪亂搞中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楊偉這麽著壹亂,揭了村裏人的傷疤,又把趙亮買票的事亂捅壹氣,現在再加上趙大鋸白紙黑字的證據壹亮,兩廂相比,和趙鐵錘三十年秋毫無犯相比,這高下立現!
趙大鋸,主席臺上的趙大鋸鄙夷地看了壹眼耷拉著腦袋的趙亮,敲敲話筒說道:“賬!先放下,這事我管不著,留給下壹任村長追討,但是屬於村裏的錢誰要拿了,要壹分不少地吐出來,否則我趙大鋸第壹個不答應!今天說說競選村長,我今天在這兒,明告訴大家,什麽逑村長,我從來就沒有稀罕過!不僅我沒有稀罕過,從我爺爺那壹代起,就沒有想過要當什麽長?上壹輩教我的是耕讀傳家,不是勾心鬥角!”
趙大鋸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壹句話說得楊偉有點毛了,這小子,又要變卦了不成!
壹幹村民也被這掛羊頭賣狗肉的趙大鋸說話吸引住了,詫異地交頭結耳,今兒倒奇怪了,壹個楊偉來攪和了壹通,本來還看好趙大鋸,得,這個壓根就沒想當。
環視了場上的眾人壹眼,上場就把前任村長收拾得難翻身了,趙大鋸此時卻是說不出的威風凜凜,就聽他接著說道:“村長當不當我不稀罕,可有些話憋在我心裏我難受;拴馬村以前什麽樣子?現在什麽樣子?老壹代人都知道,當年的太行山土匪路過拴馬村,要繞著走;可現在,前兩天趙小柱、趙勇、趙二強,三個人在煤礦,請了壹天病假被人家扣工資,想找人說話又被人家扇了幾個耳光趕回來。這丟不丟人。我想問問大家,以前有人敢嗎?故老相傳的是:寧推長平壹座山,不惹拴馬壹條漢!因為我們拴馬村壹村就是壹個人,壹個人代表壹個村。欺負了我壹個人,等於欺負我們全村人!正是因為我們抱著團,互幫互助,才在這窮山惡水中過了幾千年,我們窮,可我們是壹直挺著脊梁骨過來的!
可現在呢?妳們看看,村裏成了什麽樣了,窮得更窮了;富的掙了倆錢,都吃了、喝了、賭了、嫖了!小的沒人教、老的沒人養;後山的地也撂荒了,咱們是農民,不是二流子,煤礦能開采多少年,十年,二十年?可咱們還要在這裏生活壹輩子,甚至幾輩子,沒有了地、沒有了糧,等著到時候開煤礦的走了,我們怎麽辦?我們想哭都靠不住壹塊幹凈的地方,都是煤灰、垃圾!……這孽,不是煤造下的,而是我們自己造下的孽!我們自己做的孽不但我們自己要受,我們的兒子、孫子、重孫,要壹代壹代受下去;日本人在長平殺了七年沒有滅了趙氏的種,趙氏壹脈,拴馬古村,要毀在我們自己的手裏。
我可以告訴大家,這兩年,我和我爹壹直在外面打工,我們活得窩囊、活得憋曲。農民離了土地,離了家,沒人把妳當人看,鉆在城市裏,連條喪家之犬都不如;是個人都敢把妳當狗攆著打。拴馬村的人,從來沒有受過這種侮辱。我和我爹商量,這輩子,我們爺倆生在拴馬、也要死在拴馬,我趙大鋸要為我爹、要為我上壹代叔叔爺爺們養老送終。老人沒人管,我管!”
壹句話如同劈山開石的炸雷,炸響在全村人的耳邊!
趙大鋸怒吼著,聲音激憤,壹幕幕讓這個不多說話的漢子熱淚長流。作為壹個農民工在城市裏是沒有什麽尊嚴可談的,被人欺負、被人侮辱、被村裏人不理解,兩年所受的委曲仿佛要在這壹刻發泄出來。那個話雖不多,貌似軟弱的趙大鋸,藏在內心最深處的趙氏血性被生活的壓力壓榨出來了,呼喚出來了。
無聲的抹了抹眼角委曲的淚,鄭重地摸著心口,趙大鋸聲音有點嘶啞地喊道:“今天,當著全村的老少爺們、當著全村姑姑奶奶大娘大姐大妹們,我趙大鋸,以我們拴馬村被日本鬼子虐殺的三百冤魂起誓,有生之年,不再讓我們村任何壹個人受到侮辱;
今天,我要以我太爺趙尚武頭懸長平門、以我爺爺趙八百自殺長平城的名義起誓,有生之年,要讓我們村老有所養、少有所依,不再像養老院的爺們壹樣孤苦伶仃;
今天,我要以我父親趙鐵錘三十年勤勤懇懇的名義起誓,有生之年,我要再建壹個新村,不再讓老少爺們生活在這骯臟、齷齪的煤堆、垃圾堆上;
今天,我還要以我趙大鋸的良心起誓,這輩子,我活著要對得起村裏的老少爺們,死了,我要對得起埋在南山凹裏的先人!”
最後壹句,在揮舞的手臂中結束了,幾顆大滴的淚,黯黯地掉到了腳下,濕濕的幾個印子!格外地顯眼。
這聲音,如同乍起怒嘯的山風,卷過人群,讓每個人汗毛直立,肅然起敬!
這聲音,如同穿雲斷金的利駑,直刺每壹個人心裏。刺到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年紀稍大壹點知道趙家壹門過去的,難受地抹著壹掬淚;場子中間坐著幾位年過八旬的老人,這是長平勁旅當年的勇士,卻已都是風燭殘年,唯壹的表達方式只能是捂著臉老淚縱橫、號啕大哭。趙家兩代人死不瞑目的往事湧上心頭,場上倒有壹多半上年紀的人悲從中來,淚如泉湧!年青壹代的,也被這話觸動著,沒有團結就被欺侮,連過路司機和外地礦工也沒有把拴馬村當回事,拴馬村在他們眼裏就是個垃圾堆而已,就是因為已經丟了這種團結!不,不是團結,是把趙氏壹脈的魂丟了!
長久的沈默之後,看著趙大鋸抹著淚下了臺,偌大的打麥場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夾著村裏人抹著淚震天介般地叫好,這次,不是金剛們在起哄,是拴馬人的血性,重新被喚回來了!
趙鐵錘沒有回家,躲在不遠處聽著兒子的發言,蹲著身子,慟哭不已,老淚縱橫地看著南山凹的方向,嘴裏喃喃的說了句:爹,我老了,可您兒子的兒子,也活出來了,您可以閉眼了……
……
……
斷墻後躲著的楊偉不躲了,這聲音勾起了往事。怔怔地看著場子裏發呆,兩顆豆大的淚珠無聲滑落下來。周毓惠不了解這裏的過去,只是覺得楊偉的神情有些悲戚,不知道什麽事會讓這山壹樣的男人掉淚,有幾分心疼地說道:“偉,妳怎麽哭了?”
“哎,妳不了解拴馬村,當年日本人踩過這裏,屠村差點滅了種,趙家四代人,兩代死不瞑目;第壹代趙尚武被日本人砍了頭,頭掛在長平門上,是睜著眼下葬的;第二代趙八百為了救村裏人搶糧,被逼得自殺謝罪!死了七天不合眼,也是睜著眼下葬的;第三代老錘辛辛苦苦三十年,卻落得個出走他鄉;第四代,不吭不響的鋸子也是如此血性!這趙家壹門,越挫越勇,當得是沒壹個孬種。”楊偉說著,也被鋸子這話感動了!兩眼紅著,熱淚長流。
周毓惠什麽都沒有說,能讓男人流淚的事,肯定是熱血往事。無言地伸著手,擡手抹掉了楊偉眼角的淚,手被楊偉輕輕握住了,看著周毓惠期待的眼神,又放開了,抹完了淚,這只精致的手,被楊偉壹直輕輕的握著。
“拴馬村要是不選鋸子,這次全村人可都瞎了眼了!這個村,再沒救了!”楊偉恨恨地說道。
“不會的,妳聽掌聲!妳聽村裏人的喊聲。他們壹村壹個姓,割不斷的是血脈親情,其實選誰已經很明了……”周毓惠說著,靠著楊偉的肩頭。兩人不再躲躲藏藏。那只抹淚的手,壹直被楊偉緊緊握著捂在胸口。
周毓惠靠著楊偉的肩頭,感受著那股強烈的雄性氣息,心潮翻湧地想著:
自己靠著的這個人,何嘗不也是壹位落幕英雄!
……
是日,趙大鋸以二千八百七十三票的絕對優勢當選拴馬村民選村官第二任村長,上格碑鄉最年輕的村長。占到了投票人數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剩下的人得票都不到三位數;最少的壹位是楊偉,本來被取消資格了,不過拴馬村曾經的當家人,在候選人的幕布上重重寫下的楊偉的名字,投了楊偉壹票,唯壹的壹票!這壹票因為投票人的關系,被鄭重地記了下來!
投票人是去而復返的趙鐵錘,關鍵的時候沒有支持自己的兒子,支持的是幹兒子!那又有什麽關系呢?反正都是兒子!而且,老錘這次,是兩年來第壹次挺著胸膛在眾人尊敬的目光中走回家的。走了幾十年的路,從來沒有這麽穩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