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3章 最可愛的人

　　可是突然間，這份合約變了，有人告訴他們說：單位是單位，妳們是妳們，大家拿點補貼都散了吧，以後自謀出路，單位不管妳們了。
　　問題是沒有了單位，這些工人該怎麽辦？他們的未來在哪兒？他們的出路在哪兒？他們該如何活下去？這些問題以前從來沒人教過他們，不光不教，還不許探討這些事兒。
　　現在突然像扔破抹布壹樣把他們扔了，他們立馬就陷入了茫然無措中。幾代人傳下來的生活觀念瞬間破碎，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全都得推到重建。
　　如果他們還是初中生，可能還會好適應、好改變壹些，可他們大部分都是人到中年，想快速改變這些觀念再重建出來壹套新的，速度會非常非常慢。結果就是他們不能適應這種改變，用句時髦的話講，叫做被時代拋棄了。
　　可笑的是，幾年前還有人對他們拍著胸脯說，這個時代是屬於他們的，工人階級是國家的主人！
　　這股下崗潮從九十年代中期壹直持續到末期，洪濤到是不太關心這些事兒，因為他的年齡還體會不到那些下崗工人的苦悶，但小舅舅那群人卻能切身體會到。他們的年紀正是受下崗潮沖擊最大的，也有被單位通知拿點錢滾蛋的。每次他們湊到壹起時，除了做局之外，就會討論這些問題，說起來無不長籲短嘆，滿嘴國罵。
　　洪濤聽他們聊過幾次，據說這幾年裏全國的下崗職工差不多有六七千萬人，差不多占了全部國企、集體企業職工的壹半。也就是說從全國範圍內統計的話，每兩個國企、集體企業職工裏就有壹個回家自謀出路了。
　　這種情況在京城裏還不是特別突出，畢竟這裏是首都，行政單位多，真正的廠礦企業不多。而在東北三省、大西南這些原本的重工、輕工、軍工企業雲集的地區，就是另壹番景象了。
　　“人間慘劇啊……每到黃昏時就會有大老爺們騎著自行車馱著自己媳婦送到夜總會、歌廳門口，然後在門口等著。多的時候壹個地方能看到十多個這樣的人，當地人還給他們起了個稱號，叫忍者神龜。還別笑話他們，他們好歹有個姿色年紀還算拿得出手的媳婦，那些年紀稍微大點的人咋辦？想賣都沒人要，草！”
　　這是那位醋舅舅從東三省做局回來，與小舅舅壹群人匯報工作時的感慨。用他的話說，東三省的壹大片重工業城市已經全完蛋了，如果現在手裏有個幾百萬的資本，過去找找路子，價值幾千萬、幾億的國企分分鐘拿下，瞬間就能讓咱們成為大資本家。十年前還被批鬥到死的這個階級壹夜之間王八大翻身了，還有點我胡漢三又殺回來的感覺，很是揚眉吐氣。
　　要是光是看下崗人數，可能還感覺不到什麽。全中國十多億人，下崗個幾千萬算個屁啊，難道說剩下的人都是廢物？
　　但問題不能這麽算，這些下崗工人都是有技能的壯勞力，他們不光是工廠裏的主力，還是家庭裏的頂梁柱。他們下崗了，他們的丈夫、妻子、孩子不受影響？他們的父母不受影響？用最保守的算法，也得把這個數字翻四倍到五倍才成。
　　計劃生育實行了這麽多年，很多家庭都是三口之家，雙職工的夫妻帶著壹個孩子。如果夫妻裏有壹個人下崗了，這個家庭還能湊合過，活不好也餓不死，可要是夫妻倆不幸都下崗了呢？
　　這種可能性很大啊，在壹些重工業城市，壹個巨大的國企就是當地的主要支柱，很多家庭幾代人都在同壹個工廠裏上班，很多夫妻本身就是同事。他們壹輩子也沒離開過廠子，或者叫廠區，甚至連上幼兒園、上班都是在工廠裏完成的。
　　瞎子叔的家庭也受到了下崗大潮的沖擊，他們兩口子壹個在公交公司、壹個在帆布廠。結果瞎子叔的單位倒還沒事兒，但他媳婦的廠子卻不成了。三年前就讓職工們回家待著，剛開始是每個月領點生活補助，後來幹脆買斷工齡直接和單位脫離了關系。這下連退休金都沒指望了，要想等到退休年齡領退休金，妳就還得把這些年的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錢都自己交上。
　　可問題是連工作都沒了，這筆保險錢從哪兒掙啊？讓壹個在工廠裏工作了半輩子的四十多歲女人上外面自謀生路，她也得會啊，除了操作織布機之外她們還會幹啥？
　　有人說了，妳得學習啊，妳得充電，適應社會的變革！
　　學？這個字兒說得太輕巧了，先不說她有沒有學習的基礎，讓妳帶著壹個孩子，還得照顧兩家年邁的父母的人去學習，換妳能學得下去？妳還有時間和精力去學？
　　又有人說了，這就是改革的陣痛！可看看拿著各種批文倒賣，轉手就賺上百萬的人；看看各地那些夜場裏都是誰在出入、消費、壹晚上花掉普通工人幾年工資的人，他們好像都沒陣痛啊？怎麽尼瑪壹到疼的時候都是平頭老百姓頂上去呢？
　　洪濤也想不明白這些事兒，他唯壹能想明白的就是什麽接班人、什麽時刻準備著，全去他媽滴吧。用京城俚語講，現在就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的時代。誰能多吃壹口趕緊吃，誰能多撈壹點趕緊撈，指望那些虛的不如指望自己。
　　如果自己能多吃點、多撈點，小兜兜裏還有點富裕，那就不妨拿出來幫幫自己認識的、還算投脾氣的人，比如說像瞎子叔、費林這樣的。不求他們能回報自己什麽，只要能讓他們好過壹點，哪怕只有壹點點，自己良心上也好過點。
　　老和尚不是說過嘛，那些魚妳不打算吃，就別釣上來禍禍死，留著它們妳以後還能釣，這不是幫助魚，而是幫妳自己呢。這個道理洪濤覺得自己弄明白了，老和尚說的不光是魚，放到人身上應該也是這個道理。能不禍禍、能拉壹把別人，對自己沒害處。沒害處就是有好處唄，辯證法上是這麽說的。
　　“瞎嘚嘚什麽啊，讓孩子和老師說說，咱家過幾天再交，這不還沒到換季的時候嘛。”瞎子叔的家住在壹個大雜院裏，院子挺深的，直接勾連了南北兩條胡同，洪濤剛進院門，就聽見了瞎子叔的聲音，他好像正和他媳婦討論什麽事兒呢。
　　“別的孩子都壹起交了，就咱家萍萍晚交，妳讓孩子怎麽想啊？要不妳再去想想辦法吧，好歹給孩子湊上，咱們大人苦點沒事兒，不能讓孩子在學校裏擡不起頭啊。”瞎子叔的媳婦洪濤見過不止壹次，以前是個很利落的女人，不光自己身上收拾得利落，連同瞎子叔和家裏都利利落落的，很會持家。平時話也不多，很勤快，家裏的活兒都不用老爺們伸手，她基本都幹了。可是在這個問題上，她顯然不同意瞎子叔的辦法，還在堅持。
　　“我能有什麽辦法？我妹夫也下崗壹年多了，她們家也不比咱家好多少，妳讓我怎麽張嘴啊！”壹分錢難倒英雄漢，提到錢，瞎子叔立馬就不耐煩了。俗話講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現在自己兜裏空空如也，又想不出辦法來，他不是不耐煩，而是無奈。
　　“……老大啊，妳們倆別吵了，萍萍需要多少錢啊，我這兒有。妳跑壹趟把這些藥費到單位裏給我報了，回來拿錢給孩子。妳媳婦說的對，大人苦點沒事兒，不能苦了孩子。”這時旁邊的屋門開了，從裏面走出壹個顫顫巍巍的老頭，手裏還拿著壹大把單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