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四章 金簪雪裏埋【下】

　　寶釵怔怔看著窗外的雪景，丫鬟怕她凍著，近前來喚了壹聲，才讓她如夢初醒。
　　心不在焉的，任憑那丫鬟伺候著穿衣洗漱，然後復又在窗前怔怔出神兒。
　　就這麽茶也不思、飯也不想的，也不知過去多久，直到地上再次積了壹層雪，小丫鬟們重又嘰嘰喳喳跑出來掃雪，她才猛壹咬銀牙，披上白狐裘推門撞入了風雪中。
　　初時她緊咬著上牙膛，將兩只鹿皮靴倒騰的極快，但等憑著壹股氣進到了園子裏，腳下卻就漸漸慢了，等隔著風雪影影綽綽看到那涼亭時，兩條長腿更似凍僵在褲管裏壹般，難以挪動。
　　越是離得近了，她就越是後悔不該來，有心就此轉身離去，偏又覺得心有不甘，於是壹雙美目直楞楞的盯著那涼亭裏，滿心盼望著焦順沒來赴約。
　　但真等到看清楚那涼亭裏空空如也，寶釵心底卻又像是丟了什麽似的，眉眼也壹下子冷了。
　　猶自不死心的走進去，繞著欄桿四下裏張望了幾眼，卻依舊不見焦順的蹤影，她這才轉頭準備原路返回。
　　“寶釵？”
　　這時涼亭外忽然傳來壹聲呼喚。
　　寶釵先是心頭壹顫，但很快反應過來，那聲音並非男子而是婦人，於是忙循聲望去，卻見是王夫人不知因為什麽，竟也獨自到了這涼亭左近。
　　壹見是王夫人，寶釵便覺得喉頭發緊口幹舌燥，抿了抿嘴，這才強笑著迎上前道：“這麽大的雪，太太怎麽壹個人出來了？”
　　王夫人審視的端詳著她，眼眸裏全然沒有昨天的熱切，聽她說完，便輕哼了壹聲，反問道：“妳又是因何獨自來此？”
　　薛寶釵明顯感覺到她的態度有異，但畢竟心虛也不敢深究，只陪笑道：“這估摸著是最後壹場雪了，我見獵心喜，所以出來胡亂逛逛。”
　　胡亂逛逛？
　　王夫人聽了這‘四個字’，心下便暗暗冷笑，有意嘲諷兩句，話到嘴邊卻又生生咽了回去。
　　如今這婆媳兩個是麻桿打狼兩頭怕，薛寶釵羞懼於被王夫人知道，自己是來赴焦順的約；王夫人卻也怕自己壹言不合攪了這場約會，生生惹惱了焦順。
　　兩人不尷不尬的聊了幾句，寶釵便提議道：“外面風大雪大，我扶您回清堂茅舍吧。”
　　王夫人遲疑了壹下，緩緩搖頭道：“不必了，就這麽幾步路，我自己回去就好。”
　　這壹刻，到底還是女兒的性命，以及壹家人的前程占了上風。
　　眼瞧著王夫人獨自步出涼亭原路折回，薛寶釵莫名總覺得她的身影有些蕭瑟——再想想方才兩人獨處時的情景，更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太對勁。
　　半晌，寶釵收回目光，再次四下裏尋索了壹遍，見依舊沒有焦順的蹤跡，輕哼壹聲，便也準備就此離去。
　　恰在此時，湖面上忽然傳來些古怪的動靜。
　　寶釵下意識回頭望去，便見壹個高大魁梧的身影撞破漫天風雪，飛也似的到了涼亭左近，卻不是焦順還能是哪個？
　　寶釵不自覺心下壹松，旋即卻又板起了俏臉。
　　“讓妹妹久等了。”
　　焦順笑著拱了拱手，順勢往湖裏讓道：“勞妹妹跟我來，咱們去個僻靜處說話。”
　　“不用了，就在這裏說吧！”
　　薛寶釵下意識又擺出壹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架勢，但其實她能來赴約，就已經說明了壹切。
　　焦順嘿嘿壹笑，倒也並不催促逼迫，撐著欄桿將半邊屁股搭了上去，擰著上身對寶釵道：“若是妹妹不怕被人撞見，那就在這裏好了。”
　　緊跟著清了清嗓子，直接開門見山：“要說這事兒，還得從妳們家娘娘身上說起，我昨兒下午去宮裏先見了皇後娘娘，後來半路又被妳們娘娘給截住……”
　　他說的不慌不忙，寶釵卻反倒頻頻看向清堂茅舍的方向，生怕下壹秒王夫人就去而復返。
　　最後忍不住打斷了焦順的話，道：“去那湖上也成，只是、只是妳若再敢胡來……”
　　焦順忙拍著胸脯道：“不敢了、不敢了，妹妹若是實在信不過我，讓我賭咒發誓也成！”
　　寶釵沈默片刻，卻並沒有讓他賭咒發誓，而是默默步出涼亭繞至湖面上。
　　焦順不知從哪兒摸出條白緞子，將其中壹頭拋給寶釵：“妹妹扯好了，免得摔倒。”
　　寶釵見他準備周全，非但沒有松壹口氣，反而愈發提高了警惕，面上不曾顯露，攥著那緞帶的小手卻捏的泛青發白。
　　但也不知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她雖然滿心惶恐警惕，卻還是隨著焦順壹步步往湖中心行去。
　　兩人在這冰天雪地裏走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就見前面影影綽綽出現幾塊假山湖石，卻是到了壹處小島附近。
　　寶釵原以為是湊巧，但等到了近前，才發現那不大的小島正中堆著個火盆，旁邊用卵石堆了個半圓的石臺，上面還鋪著幾條厚厚的毯子。
　　焦順放開緞帶，湊到火盆前也不知怎麽鼓搗的，那火盆便迅速熊熊燃燒起來。
　　然後他便大馬金刀的往那石臺上壹座，招呼寶釵道：“妹妹快過來烤烤火，咱們坐下說話。”
　　然而見到這壹幕，寶釵心中的警兆卻已經到了頂點，她雖未經人事，但也知道做那等事是要脫衣服的，所以雖然早料到會發生些什麽，卻也覺得出不了什麽大事。
　　可現在……
　　她固然是動了心思不假，卻還沒做好要失身於人的準備，因此將那白緞帶往手腕上挽了挽，邊往後退邊道：“我忽然想起家中……”
　　“妹妹方才是不是見過妳婆婆了？”
　　焦順突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寶釵腳步壹頓，驚疑不定的看向焦順：“妳怎麽知道？”
　　“哈哈，我不僅僅知道，我還知道她與妳壹樣，也是獨自壹人。”焦順哈哈大笑著，又拍了拍身旁的石臺：“不過是坐下說話罷了，我難道還能吃了妳不成？”
　　聽了焦順這話，再想想方才王夫人的異常，寶釵心中對此事的好奇，反倒蓋過了那照片的來歷。
　　猶豫半晌，終於邁步到了小島上，端端莊莊坐到了距離焦順最遠的地方。
　　焦順見狀壹笑，順手從角落裏提起個酒葫蘆，沖薛寶釵揚了揚，道：“妹妹要不要喝些熱酒暖壹暖身子？”
　　寶釵也不答話，只是冷著臉看著他。
　　焦順聳聳肩，自己拔開塞子隨便灌了兩口，然後也不忙著揭破王夫人的怪異行為，而是又接著方才的言語，繼續講述自己在宮中的經歷，壹邊講壹邊就這麽大喇喇的端詳寶釵。
　　過完年寶釵恰是十八歲，那如畫壹般的眉眼、冰雪壹般的肌骨中，仿似蘊含著少女最好年景，偏頭上挽著婦人的發髻，修長的體態又裹著傲人的豐潤。
　　整個人就好像是處在青春與風韻的冰點，只需將吸管插進去輕輕壹攪，便能凝出傾國傾城的美妙滋味。
　　被焦順火辣辣的目光不錯眼的盯著，寶釵壹開始頗有些不自在，但很快便被他在宮中的所見所聞吸引了註意力，手腳也漸漸放開了，悄悄伸到火堆旁汲取著熱量。
　　等到焦順說完，她不由沈吟道：“這麽說來，那忠順王的謀劃豈不是已經見效了？有了這先入為主，再想扭轉吳貴妃的觀感，只怕就難了。”
　　頓了頓，又嘆道：“又有哪個做母親的，肯讓兒女去冒壹丁點不必要的風險？”
　　“妹妹果然聰慧！”
　　焦順沖她挑了挑大拇哥，順手又潑了些油在那火盆裏，火焰轟的壹聲騰起，唬的寶釵驚呼壹聲急忙縮手。
　　“怎麽，燙著了？讓我瞧瞧？”
　　焦順說著，便伸手去捉寶釵的柔荑。
　　寶釵急忙把手縮進袖子裏，冷道：“焦大哥別忘了方才曾答應過我什麽。”
　　“嘿嘿……”
　　焦順訕訕的收回祿山之爪，旋即意有所指的道：“對了，難道妹妹就不好奇，妳那婆婆緣何會獨自出現在涼亭附近嗎？”
　　寶釵自然是好奇的，但也知道焦順這時候提起此事來，必然是別有所圖，因此仍只是板著臉看向他，並不肯主動開口。
　　焦順見狀，便搓著手繼續道：“其實昨兒我已經把照片的事情跟她說過了，還有咱們今兒相約再會的事兒……”
　　“什麽？！”
　　寶釵這回可真就沈不住氣了，驚疑不定的追問道：“妳、妳說的是真的？那她、她……”
　　焦順與她四目相對，壹字壹句的道：“她當時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最終卻也沒說什麽。”
　　旋即又反問：“她方才見了妳，可曾說起過什麽？”
　　寶釵再次沈默下來。
　　孤男寡女私自邀約，且要談論的又是那些腌臜照片，便路人甲聽了也會覺得不妥，就更別說是自己的婆婆了。
　　偏偏她昨天未阻攔焦順，今天見了自己之後，又未曾開口勸阻……
　　顯然，王夫人是為了榮國府，選擇犧牲自己這個兒媳。
　　她到底將自己當成了什麽？！
　　虧自己昨天還拿出嫁妝，幫她解了燃眉之急！
　　寶釵將銀牙咬的咯咯作響，兩只粉拳在袖筒裏也攥的幾乎發青。
　　半晌，突然顫巍巍的將手伸向焦順，從牙縫裏擠出壹個字：“酒！”
　　焦順忙把酒葫蘆遞了過去，嘴裏道：“這酒烈的很，妳少喝些。”
　　話音未落，寶釵已經仰頭咕咚咕咚的灌了幾大口，然後將酒葫蘆重重往石臺上壹拍，順勢用袖子揩去嘴角的酒漬。
　　片刻後，她再次舉起酒葫蘆猛灌，這次卻連擦都懶得擦，任由那酒水順著雪頸滑入衣襟裏。
　　如是再三，襟擺早都濕了壹片。
　　她眼中也顯出了朦朧之色，擡手將濕漉漉的衣領揭開，翹起壹條長腿踢了踢焦順的膝蓋，滿眼淒迷的醉笑道：“妳不是就圖這個麽，來，我予妳就是！”
　　焦順壹個海底撈月捉住她的腳踝，嘴裏賣乖道：“這可不能怪我出爾反爾。”
　　不等寶釵答話，早迫不及待欺身向前，將寶釵壓在漫天風雪中，又輕車熟路鋪了張白娟在石臺上……
　　此情此景有詩雲曰：
　　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壹段香。
　　宋·盧鉞《雪梅》
　　……
　　與此同時。
　　王夫人果然去而復返，見涼亭內已是芳蹤渺渺，楞怔了壹會兒，正待回清堂茅舍，卻忽然發現有壹行腳印繞過涼亭，直接走進了湖中。
　　她面色驟變，不自覺搶到岸邊舉目四望，但這風雪漫天卻又哪裏瞧的見？
　　她緊抿著嘴，輕輕扯起裙襖下擺，壹只腳就踏上了湖面冰層。
　　但也只是壹只腳罷了，另壹只腳恍似釘在岸邊，許久也邁不動地方。
　　最後她望著湖中央自言自語道：“這麽冷的天，就算兩人見著了又能如何？等過後再同寶丫頭叮囑幾句便是。”
　　就這麽自欺欺人，她又在岸邊等了壹刻鐘，直到手腳都凍僵了，這才壹步三回頭的回了清堂茅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