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1894。平壤。旅順 by 寒禪
2018-5-28 06:01
第四十章 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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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乃豺狼世界,完全不能以道理,信義交往。最緊要者,莫過於斷然進取之方略,謀求國運之隆盛……兵力不整之時,萬國公法絕不可信……既不足恃,亦不足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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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亮欲馬上離去,但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心想,這壹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斯懿以後怎麽辦?清國女子重貞操甚於性命,若就此離去,不就毀了她壹生嗎?!自己良心又過得去嗎?但……自己又是否願意娶她為妻?自己喜歡的明明是蘭兒嘛!何況若她知道自己是日本人,欲帶她去日本,她又能否接受?……無數個問題壹下子在腦袋裏冒起,蘇明亮欲冷靜而不能,不停地在床前踱來踱去,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而斯懿則壹直在床上睡著。
這麽短的時間就要決定影響自己壹生的大事,平時以冷靜見稱的蘇明亮也方寸大亂。
看著陀表的秒針壹下壹下的劄劄地擺動,再放眼遠處斯懿的背影,紊亂的呼吸中,蘇明亮最後選擇轉過身,讓斯懿消失於自己的視線內……人,往往就是這樣決定了自己和別人的命運。
人,走了。夢,也該醒了。
聽著蘇明亮急速的呼吸聲,又不斷地在床邊徘徊著,再到最後壹切回歸寂靜,壹種自己熟悉但厭倦的寂靜,早就醒來的斯懿再也受不了,閉上了眼睛,嘗試回到夢境中去,然而流下的淚水卻是依舊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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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府這晚格外明亮。府內外壹排排的大紅燈籠,把夜空映得通紅。
“恭喜呀左軍門!……”“恭喜恭喜……”“先走了!……”“祝妳凱旋而歸!”喜宴完了,人們如流水般從大門離去。
“謝謝……”“客氣……”“不送……”左寶貴則站在大門口疲憊地回應著,笑容又是多麽的僵硬。畢竟他今早才暈了過去,幸好有司督閣的及時急求以及自己的意誌才勉強撐到現在。
嶽冬和心蘭過了壹晚的事沒幾個人知道,左府上下都嚴守秘密,畢竟這會影響心蘭的名聲。
但人們早就知道,左寶貴的女兒和養子是青梅竹馬,左寶貴也早有撮合兩人之意。當左寶貴在兵發朝鮮前決定把女兒許配給他人,大家都猜是左寶貴害怕自己和養子此行會有什麽不測。至於現在來到發現新郎哥又是原來左寶貴的養子,大多數人則猜測,是心蘭以死相挾的結果,這也解釋了為何左寶貴整晚對嶽冬都是冷若冰霜,而兩人不是強顏歡笑,就是心事重重。也正因為此,人們也不知道該不該向左寶貴和嶽冬道喜,壹整個晚上吃喝都覺得特別的別扭,而此刻不得不當著左寶貴的面離去則更甚。
“妳老是這樣,妳叫下面的人怎麽提起士氣為妳賣命呢?”慕奇這時走到了門口。左寶貴看見終於有壹個較熟的人擋著,暫時放下那虛偽的笑容,好讓臉皮休息壹會。
慕奇從司大夫那兒知道心蘭和嶽冬的事,也想不到事情會弄成這樣,也知道左寶貴已經心力交瘁。從韓家屯回來路上,慕奇壹直忐忑不安,他也想幫左寶貴壹把,但既然裕帥下了令,他就不能不這樣做。何況,既然那壹刻趙西來的人已經發了狂向他們沖,他就更不能不下令放槍。然而,壹想到堂堂的壹品大員也只能在雨中無助地吶喊,就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愧疚和同情,所以在回程路上慕奇已經向左寶貴請罪。當然,萬念俱灰的左寶貴壓根就沒精力去想應該怪誰。
此刻慕奇見左寶貴唯唯諾諾,有氣沒力地點頭應著,壹夜間好像老了好幾歲,心裏很不好受,便安慰說:“妳別太擔心,我會看著蘭兒的。”作為老朋友,慕奇當然知道左寶貴最放不下的,就是心蘭。
“謝謝……”左寶貴說得很是誠懇,雖然始終提不起精神來。
“謝啥妳?我可是看著她大的!”慕奇見身後的司督閣欲上前和左寶貴說話,便邁開腳步,拍了拍左寶貴的臂膀,邊去邊笑道:“等妳回來官再升壹級,到時候可別忘了老弟我啊!”
“當然……”左寶貴的笑容也稍微自然,也很安慰臨別前能和這個曾經壹度和自己鬧得很僵的朋友和好如初。
“左軍門……”司督閣上前說:“切記要保重身體!朝鮮的戰事,還是要靠妳的,別的事妳就別太上心了,壹切會好過來的。”其身邊站著妻子英格利斯。
“好的……”左寶貴輕輕點頭,抱拳說:“也拜托妳了。”
司督閣知道他始終放不下蘭兒,心裏沈甸甸的,也不知再說什麽好,只應道:“妳會回來的。”
左寶貴勉強地笑了笑,沒再說話。
司督閣舍不得左寶貴,在他跟前沈默片刻,要待妻子拉他才慢慢離去。
過了半晌迎來了特意從天津趕來的葉誌超夫人。左寶貴上前說:“嫂子,實在抱歉!剛才沒機會跟妳多聊。”
“別客氣,人多嘛。”葉夫人的精神沒比左寶貴好多少。
左寶貴心知她是在擔心葉誌超。約兩個月前,葉誌超奉命率蘆榆防軍去朝鮮助其朝廷彈壓東學黨,但去了沒幾天,日本就借口要保護僑民而大舉派兵入朝,占領了仁川,綁架了朝鮮國王,成立了親日的傀儡政府,對在壹小縣城牙山駐紮的葉誌超部虎視眈眈。
由於李鴻章始終對列強調停寄予厚望,加上千瘡百孔、捉襟見肘的清廷,在慈禧太後六十大壽下亦不想貿然啟釁,故對朝鮮增兵甚為消極。相反,日本總是裝著壹副願意調停的姿態,千方百計留清廷於談判桌上,但暗地卻不斷增兵。至現在,在朝倭兵數目聽說已達葉部的壹倍,其海軍更在豐島偷襲了中國赴朝的援兵,加上這幾天更傳來了牙山已經開仗的消息,壹天好幾個傳言,而牙山位處漢城之南,海路難以接濟,北路援師尚遠,兵單處於絕地,故丈夫身為牙山統帥的葉夫人自然是焦灼萬分,獨處時更是以淚洗臉。
“嫂子,妳別擔心,我壹定會把曙青接回來!”曙青是葉誌超的字。
“謝謝妳冠亭……妳也別太擔心,剛才也沒跟妳說,我會暫時在旅順住下,壹來這裏經常有便船去東溝,我給曙青捎東西也方便,二來我也可以關照蘭兒。”
“謝謝妳嫂子!”左寶貴聽見很是安慰。
“冠亭呀……”葉夫人接著說:“我不知道妳和冬兒發生了什麽事兒,但我肯定,他到底是個好孩子……妳就別太難為他吧!”畢竟,平常人也察覺到這喜宴的不妥,而這些年壹直和左家聯系甚密的葉夫人自然是十分憂心。
然而左寶貴心頭又泛起壹陣傷痛,目光避開了葉夫人,只是略略點頭。
“那,我先走了。”葉夫人見狀也不敢再往下說了。畢竟她也猜到,在左寶貴看來,嶽冬是把他的蘭兒毀了,而左寶貴就要明天出征,目下必定近乎心力交瘁。
“好,嫂子保重!”
“妳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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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離開了,熱鬧的左府又變得冷清。
左寶貴回到大堂,疲憊的坐下。見下人們在收拾,左寶貴想自己冷靜壹下,便叫他們先收拾大堂外的宴席。
嶽冬壹直在席上,心蘭在散席後就在新房裏等待嶽冬。
此刻的嶽冬壹身新郎打扮,胸口掛了個大紅花球,身子靠在桌邊,雙目無神,臉色蒼白地看著地上。畢竟他今早才被左寶貴鞭得滿身都是傷口,雖然司督閣馬上為他療傷,但還是疼痛難當。當然,皮肉之苦遠遠不及內心之痛。父親死了,後母和弟弟也死了,現在連余下把自己撫養成人的左叔叔也把自己當成仇人。
“妳這是報仇嗎?!”左寶貴今早的那句話終日在嶽冬的耳邊纏繞著。雖然是左寶貴親口承認是他殺了父親,但隨後身邊的人都紛紛說,而冷靜下來的嶽冬也覺得,父親是被裕康親自帶兵圍捕,根本就難逃壹死,而左叔叔這樣說,不過是希望自己放棄蘭兒的權宜之計而已!嶽冬也想到,哪怕他真想過自己永遠回不來,也不過是為了保護蘭兒而已!何況自己在韓家屯也是壹心是要和父親赴死,左叔叔讓自己和父親相認,不就是成全尋父十多年的自己嗎?!這對誰來說其實都是好事!
這時嶽冬再想到左叔叔那痛苦的表情,而把這個將自己撫養成人,但現在已經風燭殘年的恩人害成這樣的正是自己,此刻的嶽冬心扉再也容不下壹點仇恨,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愧疚。
此時楊建勝跑來說:“裕帥回電了!”
“說!”左寶貴的聲音嘶啞,壹臉木然,也沒看楊建勝。
楊建勝見狀也不敢耽誤,打開壹便條,面有難色的朗讀說:“現奉天大軍雲集,需糧甚多,雖經各軍設法購運,而去歲本省秋收甚歉,存糧無多,辦運過遠,腳費又復太昂,軍食攸關,亟須預為籌備。壹時三刻實難組成炮隊,正想方設法。爾等擬盡快先行……”
“知道了……”左寶貴打斷了楊建勝。雖然是壞消息,左寶貴也什麽反應,畢竟,這早已在他預料之中。看了看楊建勝說:“回去好好休息吧!”
楊建勝也很無奈,雙手作揖,轉身離去。
走了幾步左寶貴又把他叫停。
楊建勝回過頭來。
“不管妳信不信……好好珍惜這壹晚吧!”
楊建勝看著左寶貴,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沈重地離去。
大堂裏只余下嶽冬和左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