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想起妳來了

　　再回過頭來看看楊玄感這邊的情況吧，在螞蟻爬出七個大字面前呆若木雞了許久，楊玄感終於有了些動作，擡步也不知是想向前還是退後，腳步剛動就壹個踉蹌，差點直接摔在地上，幸得李密眼明手快，及時壹把攙住了楊玄感，緊張說道：“楚公，小心，妳沒事吧？”
　　楊玄感不答，只是死死看著那些不斷爬動的密集螞蟻，半晌才嘴唇顫抖著說道：“難道，蒼天真要亡我？”
　　“楚公，千萬不要說這樣不吉之言。”李密趕緊說道：“楚公興義師伐暴君，解黎民倒懸之苦，蒼天只會庇佑於妳，豈能不利於妳？”
　　“那……，那這又是什麽？”楊玄感指著蟻字顫抖問道。
　　李密啞口無言了，稍壹猶豫才硬著頭皮說道：“這些蟻字不過是虛妄之災氛，無稽之怪談，用不著理會，以密之見，楚公應該放壹把火這些螻蟻燒光，以免影響軍心。”
　　“對，對，燒光，應該燒光。”李子雄點頭如搗蒜，“徹底燒光，壹來避免影響軍心，二來破解妖異。”
　　楊玄感還能有什麽說的？當下叛軍士兵立即在蟻字之下架起柴堆，潑上火油，點起烈火，熊熊烈火與滾滾濃煙升起間，正在石壁上爬動的螞蟻倒是很快四散逃命了，也逐漸在烈火中化為灰燼了，可是叛軍主力的士氣和鬥誌，也隨著這熊熊烈火，和那些烈火中的螞蟻壹樣，迅速化為縷縷青煙，不管是擔任作戰任務的主力戰兵，還是搬運糧草輜重的輔助士兵，全都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對接下來的戰事充滿擔憂。
　　沒辦法，誰叫這些叛軍士兵大部分都是些目不識丁的文盲，又飽受封建毒素洗腦，看到這樣的神鬼異事，軍心不動搖，士氣不渙散，那才是不符合常理了。
　　事還沒完了，當愁眉深鎖的楊玄感率領叛軍隊伍重新向前挺進，來到了距離弘農城僅有十裏的開闊處時，見地形合適，楊玄感剛下令在此紮營和伐木為寨，斥候哨兵又飛馬來報，說是北面的山崖之上，又發現了螞蟻組字！楊玄感和李密、李子雄等人大吃壹驚，趕緊又飛馬趕到現場，見北面的石壁上，果然又有無數螞蟻爬出了七個大字——楊玄感死於弘農！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再次看到這七個螞蟻組字，楊玄感絕望慘叫了起來，“天要亡我啊！這樣螞蟻我不是都燒死了嗎？它們怎麽又活過來了？怎麽又爬成了這七個字？難道真是蒼天要讓我亡命於此？難道這是上天給我的警告？”
　　慘叫著，楊玄感又是捶胸又是頓足，情緒激動到了極點，同時也恐懼絕望到了極點，李密趕緊拉住楊玄感，大聲說道：“楚公，妳冷靜！冷靜！妳看清楚了，這些螞蟻比較小壹些，不是剛才那些螞蟻，用不著怕，不用擔心！”
　　“是剛才的螞蟻，就是剛才的螞蟻！”楊玄感歇斯底裏的大叫，中了魔的大吼大嚷，“快！快拿三牲祭品了！我要向蒼天請罪，我剛才不該燒死這樣螞蟻！蒼天讓這些螞蟻活過來，就是要警醒我，我要向上天請罪！向上天請罪！”
　　“楚公，妳冷靜！冷靜！”李密大急，趕緊勸阻道：“楚公，這事千萬別聲張，千萬別聲張了，否則會對我們的軍心士氣影響巨大……。”
　　“妳給我滾開！”楊玄感壹把推開了李密，沖著自己的親兵隊伍咆哮道：“還楞著幹什麽？快去拿三牲祭品，否則壹律斬首！壹律斬首！”
　　嚇得魂飛魄散的眾親兵趕緊唱諾，飛奔回去準備三牲祭品，知道此舉必然影響軍心的李密心急如焚，可又不敢繼續再勸，只得把求助的目光轉向李子雄，希望德高望重的李子雄能夠出面阻止楊玄感的昏招，然而讓李密絕望的是，李子雄老將軍是開口了，不過卻不是向楊玄感開口——而是沖著去傳令的楊玄感親兵大喊，“記得帶上香爐和香燭，千萬別忘了！三牲裏的馬要白馬，壹根雜色沒有的白馬！”
　　就這樣，楊玄感本人倒是大張旗鼓的祭拜天地神明向上天請罪了，螞蟻再次組字預報楊玄感將死於此地的消息，也壹下子在叛軍隊伍中迅速穿開，本就已經是人心惶惶的叛軍隊伍頓時謠言四起，說什麽楊玄感造反謀逆獲罪於天，說什麽楊玄感的壽元已盡，說什麽隋煬帝是真龍天子，楊玄感造反註定不可能成功，什麽樣的荒誕離奇謠言都有，導致叛軍隊伍的士氣再次狂泄，軍心徹底動搖，如果不是叛軍主力目前還沒有遭到軍事挫折，否則鐵定就已經出現叛軍士兵大規模逃亡的情況了。
　　事還沒完，沒過多少時間，叛軍士兵在取水的時候，在河邊再次發現了大量螞蟻神秘積聚的情況，在河灘上再次組成了七個大字——楊玄感死於弘農！消息傳開，叛軍隊伍再次大嘩，楊玄感本人臉色蒼白，李子雄老將軍臉色灰暗，李密則是滿頭大汗，既擔心叛軍隊伍的軍心士氣，更搞不明白這些小螞蟻為什麽偏偏要和楊玄感為難——如果這些螞蟻組成‘楊玄感雄霸天下’七個字多好？
　　……
　　“混帳小子，連老夫都敢騙！妳他娘的早說啊，早說那壹百銅錢正反兩面都有字啊！害得老夫都跪著哭了出來，當眾出那麽大的醜！老夫今天不掐死妳，難消心頭之恨！”
　　同壹時間的弘農城內，終於知道了銅錢真相衛玄正在掐著陳應良的脖子咆哮怒吼，絲毫不顧自己的大興留守身份風度，被衛玄掐得都快吐舌頭的陳應良則痛苦呻吟，“衛留守，如果不是連妳都騙的話，那些東都的老兵油子那會相信？都是為了皇上，都是為了大隋，小人才不得鬥膽騙妳壹次啊。衛留守，求求妳快松手吧，小人真要被妳掐死了。”
　　“做夢！”衛玄帶著笑意咆哮道：“少給老夫扯那些好聽的，老夫還沒有老糊塗！別以為老夫不知道，妳是仗著老夫是大興留守，管不了河南郡，妳就算得罪了老夫，老夫也直接治不了妳！妳想得美！老夫今天把妳掐死，看他樊子蓋老不死和裴弘策敢說什麽！”
　　匆匆進來報信的弘農縣令祖君彥救了陳應良壹條小命，剛壹進門，祖君彥就滿面笑容的向楊智積拱手說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妳安排的妙計已經成功了，我們化裝成普通百姓的斥候探到，楊玄感那個叛賊居然準備了三牲祭品，跑到了那些螞蟻面前磕頭祭拜，還有大量的叛賊士兵在場，跟著楊玄感叛賊磕頭。”
　　“好！效果真是出人意料啊！”楊智積大喜過望，大笑說道：“不過妳說錯了壹點，這不是我的妙計，是陳記室的妙計！”
　　“什麽？是陳記室的妙計？”祖君彥也有些震驚，轉向了正被衛玄掐住脖子的陳應良上下打量，驚訝說道：“還真看不出來啊，用蜂蜜寫字吸引螞蟻聚集，借以動搖敵人軍心，打擊叛賊士氣，竟然是陳記室妳的妙計？陳記室，妳今年真的只有十七歲？”
　　“什麽蜂蜜寫字？什麽動搖敵人軍心？什麽打擊叛賊士氣？”
　　衛玄老頑固又糊塗了，好奇之下還放開了差點被掐死的陳應良，而當知情人楊智積微笑著把計劃經過向衛玄仔細介紹過後，衛老頑固先是張口結舌，接著又壹把掐住了陳應良的脖子，咆哮道：“混帳小子！才十七歲就學得這麽奸詐狡猾，以後還得了了？還有，這樣的妙計，之前在澠池的時候，妳為什麽不獻給老夫？”
　　“留守大人恕罪，小人也是到了弘農後被逼無奈，靈機壹動想出這個主意的。”陳應良苦笑，為了不被衛玄掐死，又趕緊轉移話題，向楊智積問道：“殿下，晚上的事布置好了沒有？天色不早了，如果那些人還沒有出城，可得抓緊布置了。”
　　“放心，早就安排好了。”楊智積微笑答道：“五十人，全是熟悉地形道路的本地人，由我的幕僚率領，帶足了幹糧和飲水，今天晚上保管可以把楊逆叛賊折磨得痛不欲生，整個晚上睡不著覺。”
　　“什麽意思？”衛玄果然又糊塗了，趕緊問道：“蔡王殿下，妳這話什麽意思？”
　　事情到了這壹步，再瞞衛老頑固也沒什麽意思了，於是楊智積也就附到衛玄的耳邊，低聲介紹了陳應良親手制訂的歹毒計劃，陳應良則趕緊跑遠，生怕老頑固又發起飈來真的掐死自己。還好，聽完了楊智積的低聲介紹後，衛老頑固這次不僅沒有發飆，神情還有些失落，嘆息道：“為什麽老夫之前就沒想到過這樣？為什麽老夫就只知道正面硬打硬拼？從沒想到以巧取勝？”
　　楊智積表情尷尬著不敢出聲，都已經躲到椅子後面的陳應良則壯著膽子探出頭來，小心翼翼說道：“衛留守，其實妳的戰略戰術都沒有錯，挖開楊逆祖墳激勵士氣的手段也很高明，只是……，只是小人覺得，妳這個手段只考慮到了開頭，沒有考慮到結果，起到了適得其反的作用？”
　　“起到了適得其反的作用？”衛玄重新把目光轉回陳應良身上，鄭重說道：“什麽意思？妳如實道來，不必客氣更不必隱晦，老夫聽著。”
　　“那小人就鬥膽直言了。”陳應良戰戰兢兢說道：“小人認為，從兵家戰術而言，衛留守妳挖開楊玄感的祖墳，把楊素挫骨揚灰，這點確實做得很對，起到了徹底激怒楊玄感的作用——小人說句不恭敬的話，如果換成了小人去挖掘楊玄感的祖墳，小人只會做得更過分，不會象衛留守妳那麽客氣，小人只會想盡壹切辦法，把敵人激將到更加憤怒的地步！甚至就是讓每壹名將士，往楊素的屍骨上拉屎撒尿，這樣的無恥手段，小人可能也會用得出來。”
　　見衛玄臉上沒有憤怒，神情還更是傾聽，陳應良這才又小心說道：“但小人如果這麽做，就必須有壹個先決條件，那就是如何承擔和應對楊玄感的怒火？如何的利用楊玄感的怒火，為我們大隋軍隊爭取到最大勝利！”
　　“衛尚書，激將計的最大目的，是誘使敵人落入自己的陷阱，讓敵人在憤怒沖動中自入死地，自尋死路。”陳應良說得更小聲了，道：“可是衛留守妳用反了，妳徹底激怒了敵人，卻沒有布置陷阱讓敵人來鉆，反而壹頭鉆入了敵人的陷阱，還是被妳徹底激怒的敵人布置的陷阱！衛留守，妳自己說，妳能不敗嗎？”
　　都已經輸得不能再輸了，聽了陳應良這番鉆心刺骨的話，衛玄不僅沒有暴跳如雷，反而還若有所思，起碼知道了自己為什麽輸，知道自己的苦心布置反而起到了反作用？
　　“還有壹點。”陳應良又小心翼翼的說道：“其實早在衛尚書妳走崤函道增援洛陽時，小人就知道妳輸定了，因為小人本來就是大興人，知道大興的軍隊是什麽樣的德行，妳以弄險戰術，行弄險之路，又統率是壹支根本不可能依靠的軍隊，沒有壹觸即散、沒有徹底的全軍覆沒……。”
　　“這點說真的，小人已經是無比的欽佩妳了！正所謂兵敗如山倒，普天之下，從古至今，能夠做到妳這樣敗而不亂、鍥而不舍和屢敗屢戰的主帥，真的是屈指可數。”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陳應良用上了從遠房叔父裴弘策那裏學來的馬屁功夫，比樊子蓋更加頑固的衛玄同樣受用，暗暗欣慰之下，衛玄又嘆息道：“只恨身邊無人，只恨身邊無人啊！如果老夫身邊，能有妳這樣的壹個智囊，老夫何至如此？大興軍隊，又如何會遭此慘敗？”
　　“老不要臉的，聽龐玉說，勸過妳不要走崤函道險路的人可不少，可是妳聽麽？”陳應良心中嘀咕，嘴上卻說得無比漂亮，“只恨小人當時不在留守大人身旁，不然的話，小人就是豁出這條性命不要，也壹定會向留守大人進言勸諫，不使留守大人被亂賊所乘。”
　　陳應良不這麽說還好，說了這些漂亮話後，已經厚顏無恥的人世間廝混了七十三年的衛老頑固頓時又找到了出氣筒，怒喝道：“還有臉說這樣的話！妳這個混帳小子，身為大興人氏，不思為大興左武衛效力，卻幾百裏路的跑到東都右武衛投軍，給樊華宗那個老不死賣命！厚此薄彼，大興左武衛欠妳什麽？洛陽右武衛又給妳了什麽？”
　　“或者說，樊華宗那個老不死的，把妳招贅為孫女婿了？那個老不死的，有孫女……？等等！等等！”
　　略帶玩笑的話說到這裏，不等陳應良苦笑著辯解，衛玄自己已經驚叫了起來，指著陳應良嚎叫道：“老夫想起妳來了！老夫想起妳來了！老夫以前是聽說給妳的名字！妳這混帳小子，確實是大興人！關於妳的事，還有禦史上過表章！”
　　“關於我的事，還有禦史上過表章？”陳應良終於也吃了壹驚，壹下子瞪大了眼睛。
　　“衛留守，妳在說什麽？小王怎麽聽不懂？”真正足智多謀的楊智積也終於難得糊塗了壹次。
　　“蔡王殿下，這小子確實是大興人。”衛玄的神情恢復了平時的嚴肅，指著陳應良說道：“他是叫陳應良，是前周熊州刺史、許昌縣公陳欣的曾孫，自幼與鉅鹿郡公柴慎的女兒定親。後來陳氏家業衰敗，柴家突然興旺發達，柴慎本人更是被封為正四品的右內衛率，成為我大隋顯貴，然後柴慎嫌貧愛富，逼著這個小子退親，聽說還想宰了這小子，這小子為了活命，就逃出了大興！”
　　陳應良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壓根就沒想過衛玄老頑固對自己的事了解得這麽清楚仔細。楊智積也有些張口結舌，驚叫問道：“衛留守，這些事妳怎麽知道的？”
　　“檢校禦史柳或彈劾柴慎的奏章上，說起過這事。”衛玄回憶著答道：“柳或彈劾柴慎背信棄義，食言反悔，不孝不忠且涉嫌殺害人命，有失朝廷體面，請求朝廷重處柴慎。做為證據，柳或在奏章上詳細介紹了關於陳應良這小子的事，當時皇上又遠在遼東，這道奏章是必須先經老夫之手送到駕前，所以老夫看過這道奏章，也隱約記住了這件事。”
　　“還真有這樣的事？！”大隋數得著的智囊楊智積瞪大眼睛了，驚訝問道：“衛留守，那麽柳禦史的這道奏章，妳是怎麽處理的？有沒有送到皇上面前？”
　　“這……。”老頑固衛玄的老臉上有些尷尬了，尷尬說道：“老夫沒送去給皇上，直接就扣下了，那道奏章，現在應該還在東都皇城的記檔房裏。”
　　楊智積閉嘴了，之前已經流露出激動神色的陳應良也重新失望了，衛玄瞟見陳應良的臉色，便怒道：“混帳小子，妳以為老夫是故意不給妳主持公道？大隋國法裏，有那壹條說背信悔婚要被國法處置了？老夫想給妳主持公道，起碼也得依照國法來吧？還有，柳或那匹夫整道奏章就是具報，彈劾柴慎涉嫌害妳也只是風聞言事，並沒有任何的人證物證，老夫能光憑他的具報，殺壹個正四品的朝廷大臣麽？或者是因為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驚動當今皇上麽？！”
　　陳應良苦笑了，拱手說道：“衛留守誤會了，小人不是責怪妳，小人……，小人只是稍稍有些失望而已。小人和柴家之間的事，不必勞煩衛留守操心。”
　　“妳是故意諷刺老夫是不是？”衛老頑固突然板起了臉，冷冷說道：“老夫身為大興留守，受皇上之托，監察統率大興文武百官，柴慎匹夫背信棄義，食言悔婚，雖不違國法，卻大失朝廷體面！老夫之前失察，愧對了皇上重托，也愧對了柳禦史為國為民的彈劾奏章！現在老夫既然已經知道事實真相，如果再不向皇上如實奏報，那就更沒臉面覲見聖顏了。”
　　冷冷說著，衛玄背轉了身，語氣鄭重的繼續說道：“陳應良小子，妳給老夫把心放回肚子裏去，如果老夫還有機會叩見皇上，或者還有機會回到大興，就壹定會替妳主持公道！不然的話，老夫就是對不起妳，也對不起把妳派到我身邊來的樊子蓋那個老不死！”
　　“應良，妳放心。”楊智積也輕輕拍到了陳應良的肩膀上，語氣溫和的說道：“如果我有機會叩見皇兄，壹定會把妳的事當面向皇兄稟奏，請皇兄替妳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