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老三【二】

十二月二十六日，早上七點，昏暗的天空中，雪花紛紛揚揚灑落，大鵬零件廠的工人食堂裏此時已經人滿為患。老三買來了幾個包子和壹碗粥，坐在壹群同車間的工友中間，壹群人壹邊說笑壹邊吃著這頓粗制濫造的早飯，全然沒有察覺到人群中壹個打扮與這群邋遢工人格格不入的男子朝他們走過來。

“那是他活該的，我跟妳們說，就他那吊樣的……”

老三正壹臉壞笑，大聲說著什麽事的時候，突然間看到了自己對面的工友背後的那個男子，嘴巴停了下來。工友們也都察覺到了什麽，擡頭看過去。

老三冷笑壹聲，道：“哎喲，這是什麽風，又把您老給吹過來了？”

男子左右看了壹下，說道：“妳們這食堂還挺熱鬧的，看起來飯菜做的還不錯。”

“呵，妳這話說的跟我們有的選壹樣，”老三說著站起身來，“我們這群賤民可不能像您壹樣，嫌棄菜不好吃就不吃的，警察同誌！”

幾個工人聞言，全部都緊張了起來。老三低聲喝道：“別怕，慌個什麽勁的！”然後走到了男子面前，冷笑著說道：“有什麽話咱們出去說，畢竟您是這種身份……在這兒嚇到了別人，怪不好的，對不對？”

陳明科“哦”了壹聲：“看來是不怎麽想在熟人面前談起咱們說過的事啊？”

“啥……能有啥事啊？”老三僵硬地笑了笑，“警察同誌，您可別為難我們！”

“也不是難為妳們，這壹次我來是私自過來的，跟警方沒什麽關系。”

“瞧您這說的誒……”老三苦笑了壹下，對工友們說，“妳們繼續吃著喝著啊，我來跟這位老朋友會壹會，時間不夠了的話拜托幫我跟工頭說壹聲哈。”

陳明科聳了聳肩，揮了壹下手，隨後，老三就跟著他走出了食堂，但是那幾個工友依然在擔驚受怕地議論著什麽。陳明科也知道，他們怕的根本不是最近發生的那壹起殺人案，而是怕他們的身份被戳穿。

黎明即將到來的時間，工廠周圍的路燈照亮了昏暗的街道，幾個工人正蹲在食堂門口吸煙，更多的工人都還在趕來吃飯和吃完飯去車間的路上，他們之中沒有壹個人撐著傘，任憑雪花打落在身上。

陳明科低頭默默走著，老三則跟在他身後，壹邊哆嗦著身子壹邊說：“哎喲哎喲，這他媽的鬼天氣，真是凍死老子了……哎，警察同誌，帶煙了沒，給壹根暖暖身子。”

“妳小子也是吸煙能暖身子的？”陳明科往後瞥了老三壹眼，“沒帶，我自己又不吸煙，帶煙基本都是工作時候給別人抽的。”

“嘿，同誌我看妳這模樣感覺挺耿直的，沒想到還有點世俗，呵呵……”

“別亂用詞。”

“嗨，我們這種沒文化的人就這樣，好詞壞詞指不定啥時候就給用錯，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哎，這要走到哪兒去了？”

說話間，陳明科和老三兩人，已經走到了工廠最裏側的廢棄倉庫所在的位置。昨天的這個時間，在那個位置發現了那具疑似名為白芳的女屍，如今那兒已經被用警戒線封鎖了起來，但是警戒線上已經落滿了雪，在這冰天雪地裏變得不顯眼了。

“哦，對了對了，昨天那個死人就是在這兒發現的啊，”老三笑呵呵地說道，“哎呀，聽說死的是個出來賣的婊子，我們車間裏昨天下午壹直在聊這個事呢。”

陳明科“哼”了壹聲：“看來妳們對於出人命這事不怎麽感到害怕啊！”

“死人啥的，死的又不是自己，害怕個屁啊！再說了，死人我們又不是沒見過，”老三說到這兒，陰笑壹聲，“不過那也沒啥好說的。”

過勞死或者工作事故死亡嗎？老三想要說什麽，陳明科大概知道，他也不說出來，只是瞪了老三壹眼。陰暗的角落裏的生死似乎並非是多麽重要的事情，連生活在陰暗角落裏的人自己都不關心的話，陳明科也不想要去刻意做些什麽。

不過……

“昨天還有其他警察來找妳問過李金銘的事沒？”陳明科問道。

“問過啊，我讓廠子裏其他幾個人替我去對付了。畢竟要說問話，是警察同誌您捷足先登，肯定是我把第壹手最重要的情報告訴您老人家，其他的，就看他們幾個能說出多少東西來啦，哈哈，反正他們也不說假話！”

“不過妳給我的第壹手最重要的情報，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啊？”

陳明科歪著頭，看向表情突然僵了壹下的老三。老三努了努嘴，道：“啊？同誌您這……妳這啥意思啊？說我騙妳了？可別可別，您要是這麽說可就有點不憑良心了啊！啊，我，我老三，就算是個沒身份證的黑戶，我也……好歹是中華人名共和國的好公民，我怎麽可能做謊報虛假情報這種違法的事呢？如若說我在這兒欺騙了您老人家的話，就叫我天打雷劈……”

“其壹，沒有身份登記我還真不好確定妳是中國公民，”陳明科豎起兩根手指，說道，“其二，我還沒說妳騙了我，我只是說妳給的情報有問題，但這不代表是妳瞎編亂造的，妳慌著辯解幹什麽？”

“啊？啊，那就對了，對了，”老三拍了拍手，又笑了起來，“嗨，警察同誌，您倒是也別老說些這容易讓人誤會的話啊，這搞得我跟自己犯了大罪似的。”

“說不定妳真的犯了大罪。”

在這壹瞬間，老三的臉色變得煞白，陳明科很敏銳得察覺到了這壹瞬間的變化。不過老三很快又變回了嬉皮笑臉的模樣：“哎呀，警察同誌，這玩笑話可不能亂說啊，對不對？我們這些賤民亂說幾句也沒什麽用，這話從您嘴裏說出來，我瘆得慌。”

“那行。”

陳明科點點頭，從衣兜裏拿出了昨天晚上在局裏打印出來的照片，拿到老三的面前，問道：“這個人妳認不認識？”

“這……”老三瞇起眼看了壹會兒，“這不就‘老實人’嗎？哦，對，就是他，李金銘，就是他！您這又問我壹遍這個幹什麽？”

“妳確定是李金銘？就這大眾臉，也沒帶眼睛，”陳明科快速眨巴了兩下眼睛，“我怎麽感覺跟妳有幾分像呢？”

“哎喲，我的天，我受不來哦了，您老可別拿我尋開心了啊！”老三哭喪著臉說道，“妳們警察不就是在找李金銘嗎？他本來也就是個大眾臉，壹眼看過去也沒特色，但您能拿著照片出來問的，最近算是有這個級別的影響力的人，可不就他了嗎？您老還說我，也是，我也長的沒啥特點，但怎麽說也不該輪得到我的照片，不是嗎？我又沒有啥證件，我怎麽照出來這張照片？”

“嗯，分析得不錯，”陳明科把照片收了起來，“妳個幹黑工的還挺聰明的。”

“畢竟人在江湖走，處處要小心，”老三冷笑道，“別看我們這群玩意兒沒文化沒本事，但是懂的東西可不壹定少了！”

“學了這套用來躲我們的？”

“您老人家別老說這個了啊，咱不是都說好了嗎？”

“我跟妳說好什麽了？”

“別吧我們這些個破事牽扯出來。”

“哦。”陳明科點了點頭。

“您老人家別裝的給忘了啊，”老三撅了撅嘴，“您老人家這回頭壹個不小心把我們這檔子事給忘了，我們可就麻煩了。”

“這個妳不用擔心，好好當妳的黑工就行了，”陳明科聳了聳肩，“我也不想看著妳們這群人進收容所白吃白喝，當工人還算是能夠燃燒妳們的人生價值。”

“餵餵餵，這話說的可真不聽嘍。不過也算了，我們也就能幹幹這個了。”老三頓了頓，“說回來，警察同誌……您老人家該不會就為了給我說些這閑話來的吧？”

“妳想讓我說些什麽？”陳明科說著擡起頭來看著眼前被封鎖的犯罪現場，“跟妳再聊聊李金銘嗎？”

“說實話，‘老實人’也不是那麽討人厭的玩意兒，純粹就是有點煩而已，”老三說著嘆了口氣，“嗨，他那模樣，斯斯文文的，看著就像是個有才幹、有希望的知識青年，怎麽就淪落到這般田地的？他本來就不該是跟我們這群玩意兒壹個世界的人的……現在他犯了這檔子事，跑了，也算是從我們這裏邊逃出去了吧。”

“聽妳這說法對他的遭遇挺同情的？”

“誰不同情啊？妳別看我們平常對他愛答不理的，實際上我們都可羨慕他的。這貨的房間，我們之前去他那兒玩過，放了壹堆書，我們完全看不懂。他說起話來也文縐縐的，我們表面上很煩，不過說真的，我們真的挺羨慕他這樣有文化的人的……文化人落到這地方來，怎麽能讓人不同情？”

看老三那壹副很可惜的表情，似乎說的都是自己真心實意的話。陳明科也跟著嘆了口氣，同時問道：“李金銘這人……沒跟妳們說過他以前的經歷嗎？”

“以前？沒有，”老三搖搖頭，“互相之間不問過去的事，這是我們這裏面的規矩。大家基本都是黑戶，都有這麽個互相不過問對方已經不存在的過去的自覺了。”

“我還真是不懂妳們的規矩。”

正在兩人說話的時候，壹陣響鈴從工廠廠房的方向傳過來。老三聳了聳肩：“得了，得開工了，跟您老人家說了那麽多，搞得我都快忘了時間了。”

“回去好好工作吧，”陳明科說道，“我在這兒再待壹會兒。”

“您忙您的嘞！”老三擺了擺手，扭頭朝著廠房的方向小跑過去。

“對了，還有個事……”

“啊？”聽到陳明科這句話，老三趕忙停下腳步。

“別壹口壹個‘您老人家’，我才二十七歲……可能年齡還沒妳大。”

“切，還以為什麽事呢，”老三笑了壹聲，“那對不起嘍，小警察同誌！”

看著老三逐漸消失在雪中的背影，陳明科呼了口氣。氣體從口中飄出，似乎在呼出的壹瞬間就會被凍結成固體。

這個叫老三的，可能還沒有察覺到……陳明科聳了聳肩，再壹次拿出了剛才給老三看的那張照片。那張照片確實是李金銘生前的身份證照片，也確實是毫無疑問的沒有什麽明顯特征的大眾臉。

不過……

“淪落到要在工廠裏當黑工的大學生，”陳明科“哼”了壹聲，自言自語道，“到底是真的淪落至此？還是自己自願如此的呢？”

或者兩者都有？陳明科最後壹句話沒有說出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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