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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申正

長安十二時辰 by 馬伯庸

2019-7-8 21:56

  此時還沒到上燈放夜的時辰,但長安城的居民扶老攜幼,
  早早擁上街頭,和蒙著彩緞的牛車、騾車擠成壹團。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申正。
  長安,長安縣,西市。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所有人猝不及防。
  兩名旅賁軍士兵粗暴地把張小敬按在地上,用牛筋縛索捆住他的手腕,然後塞-了壹個麻核在他口中,讓張小敬徹底失去反抗能力,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整個過程中,崔器的右手始終握在刀柄上,緊緊盯著張小敬的動作,蓄勢待發。似乎只要他有壹絲反抗跡象,就要當場格斃。
  數刻之前,這個人還處於崩潰的邊緣,可憐巴巴地指望張小敬救命,可現在卻完全變了壹張臉。張小敬口不能言,脖子還能轉動。他擡頭用獨眼瞪向崔器。崔器把臉轉開,嘴角卻微微有些抽搐——他的內心,並不似他努力扮演的那般平靜。
  幾個不良人還保持著諂媚的笑容,茫然地僵在原地。他們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了,這位爺不是大功臣嗎?怎麽轉瞬就成了囚犯?
  張小敬不是沒想過靖安司的人會卸磨殺驢,他沒想到的是,他們竟壹刻都等不得。
  河對岸的人也被這壹出搞糊塗了,河面太寬,看不太清發生了什麽事。他們只看到張小敬遠遠被人扶上岸,然後被按住。徐賓視力不好,急著直拽姚汝能袖子,叫他再看仔細壹點。姚汝能努力睜圓了雙眼,勉強看到兩名士兵押著張小敬離開,壹名將領緊隨其後。這個小隊伍轉過壹片棧木後頭,便從河對岸的視野裏消失了。
  “是旅賁軍……”
  姚汝能喃喃道。他們的肩甲旁有兩條白絳,絕不會看錯。
  徐賓壹聽是旅賁軍,眼神大惑:“不可能!他們抓自己人幹什麽?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麽誤會?”他在河堤上焦慮地轉了幾圈,想過去問個究竟,誰知腳下壹滑,差點滾落水中。幸虧他壹把抓住姚汝能的胳膊,才勉強站住。
  姚汝能的內心,此時跌宕起伏。這個年輕人雖然單純耿直,可並不蠢。靖安司對張小敬的態度,壹直非常曖昧——既欽服於他的辦事能力,又對他死囚犯的身份存有戒心。別說賀知章,就連壹力推動此事的李泌,對張小敬也有防範,不然也不會派姚汝能去監視。
  旅賁軍是靖安司的直轄部隊,崔器只聽命於李泌。姚汝能猜測,大概是上頭不願讓外界知道,整個靖安司要靠壹個死囚犯才辦成事,所以才第壹時間試圖消除影響——可這樣實在太無恥了!
  張小敬剛剛可是拼了命拯救了半個長安城,怎麽能如此對待壹位英雄?
  姚汝能壹抖袍角,朝旁邊的土坡壹步步走去。李泌和他的那個侍女,正站在坡頂,同樣眺望著河對岸。他深吸壹口氣,打算去找李泌問個究竟。
  公開質疑上司,這是壹個瘋狂的舉動,也許他從此無法在長安立足。可姚汝能如鯁在喉,胸口有壹團火在燒灼。徐賓註意到了他的動作,猶豫了壹下,也跟了上去。
  李泌聽到腳步聲,嚴厲的視線朝這邊掃過來。徐賓趕緊原地站住,又拽了姚汝能壹把。可這時姚汝能已經往前邁出了大大的壹步,壹臉的氣憤藏都藏不住。
  “李……李司丞。”徐賓決定先緩和壹下氣氛。
  李泌打量了他們兩個壹番,冷冷道:“如果妳是問張小敬的事,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誰給崔器下的命令。”
  姚汝能和徐賓壹下楞住了,原來這不是李泌下的命令?
  那會是誰?整個靖安司有資格給崔器下令的,只有司丞和靖安令,可賀監已經返回宅子去調養,絕不可能趕上這邊的瞬息萬變。要說崔器自作主張,他哪有這種膽子?
  李泌陰沈著臉壹揮手:“這裏不是談話之地,先回靖安司。”
  此時西市的居民和客商們正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對著河渠議論紛紛。剛才壹連串騷動的動靜太大,把這些觀燈的人都給招過來了。西市署的吏員在拼命維持秩序,可杯水車薪。這種場合,實在不宜談話。
  靖安司與西市只有壹街之隔。李泌壹行人走過街口,看到壹大群仆役正在清理那幾具狼衛的屍體。麻格兒肥碩的身-軀如山豬壹樣躺在平板車上,眼睛瞪得很大。幾個平民朝他厭惡地吐著唾沫,卻不敢靠近,遠遠拿柳枝在周圍拋灑著鹽末。
  這些草原上的精銳,如今就這麽躺在長安街頭,如同垃圾壹樣被人厭棄。姚汝能對他們沒什麽同情,可他心想,幹掉這些突厥人的英雄,如果也是同樣的下場,那可真是太諷刺了。
  張小敬對他說的那句話,不期然又在耳邊響起來:“在長安城,如果妳不變成和它壹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壹行人回到靖安司大殿,殿內之前彌漫十幾個時辰的緊繃氣氛已然舒緩。大敵已滅,無論是疲憊的書吏還是啞著嗓門的通傳,都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不少人開始悄悄收拾書卷用具,打算早點回家,帶家人去賞燈。畢竟這可是壹年之中最熱鬧的上元節啊。
  李泌怫然不悅:“王節度的女兒至今下落不明,這般懈怠,讓外人看到成什麽樣子!”
  狼衛覆沒以後,王韞秀綁架案成為靖安司最急需解決的事件。王忠嗣是朝中重臣,他的家眷若有閃失,將會對太子有極大的打擊。李泌絕不能容許這種事發生。
  徐賓趕緊過去,踢著案角催促他們都打起精神來。這些小吏只好重新攤開挎袋,坐了回去,但很多人內心不以為然。大家都覺得,她壹定是死於昌明坊的爆炸,屍骨無存,沒必要再折騰了。
  李泌沒再去管這些人,他心事重重地走過長安城的碩大沙盤,徑直來到自己的案幾前。他的案幾上有七八個質地不壹的文匣子,裏面分別擱著各處傳來的訊報、檢錄、文牘等。其中最華貴的,是壹個紫紋錦匣,專盛官署行文。它壹直都是空的,可現在裏面卻多了壹份銀邊書狀。
  檀棋確信,他們出發之前,這匣子還是空的。她拈起旁邊的簽收紙條,果然剛送來不久。
  李泌拆開文書掃了壹眼,不由得冷笑道:“我還沒找,他們倒先把答案送過來了。”然後把它往徐賓手裏壹丟。徐賓接過去略看了看,這書狀來自右驍衛,裏面說鑒於皇城有被賊襲擾之憂,臨時提調旅賁軍崔器,拘拿相關人等徹查,特知會靖安司雲雲。
  外人看來,這只是簡單的壹封知會,可在熟知官場的人眼裏,卻大有深意。
  靖安司負責長安城內外,而右驍衛負責皇城的外圍安全,兩者的職責並不重疊,也沒有統屬關系。突厥人這事鬧得再大,它也是靖安司的權責範圍。
  但狼衛跨過了光德懷遠這壹條死線,讓壹切都變得不壹樣了。
  壹過死線,他們對皇城構成直接威脅,性質立刻成了“驚擾聖駕”的大案,右驍衛便有權立即介入調查。他們打起查案這塊金字招牌,想提調誰就提調誰,哪個敢不配合辦案,就是“謀逆”。
  所以若右驍衛要求崔器逮捕張小敬,行為雖屬越權,可他壹個小小的將佐,根本扛不住壓力。
  不過崔器在這件事上,並不清白,他明明可以提前告知靖安司,讓李泌有所準備。可他卻默不作聲地搞了個突然襲擊,還抓了張小敬直接送去右驍衛,此舉無異於背叛。
  姚汝能對崔器的背叛並不意外。從西市放走曹破延開始,壹連串的重大失誤讓崔器如驚弓之鳥,極度惶恐不安。狼衛越過死線,是駱駝背上的最後壹根稻草。崔器自認為待在靖安司已是死路壹條,還不如去抱右驍衛的大腿,好歹會有投效之功。
  李泌對崔器的去向不感興趣,他用指頭磕了磕案面:“為什麽右驍衛要捉張小敬?”
  這才是最核心的疑問。右驍衛甘冒與靖安司沖突的風險,強行越權捉人,有什麽好處?
  沒有人回答。事涉朝爭,姚汝能級別太低,徐賓渾渾噩噩,這兩個人都給不出什麽有價值的建議。檀棋安靜地站在壹旁,指尖抵住下巴,壹雙美眸怔怔註視著沙盤。她忽然輕輕咳嗽了壹聲,伸出修長的指頭,似是無意中指向沙盤中的平康坊。
  李泌眼前倏然壹亮。
  檀棋是家養婢,這種場合不敢開口,但她的暗示足夠明確了。平康坊裏可不只有青樓,裏面還住著壹位大人物——右相李林甫。
  本朝最著名的政治景觀之壹,就是李林甫與東宮的對峙。這位權傾天下的宰相,對東宮壹直懷有敵意,只是沒有公開化。他在暗處,壹直盯著靖安司的錯漏,好以此攻訐東宮,是太子在朝堂最危險的敵人。
  從右驍衛出動到張小敬被捕,只有短短的間隙。敵人能瞬間抓住破綻,壹口咬準七寸,這驚人的眼光和執行力,絕非右驍衛那些軍漢能琢磨出來,必然有壹位老手在後頭支招。能這麽幹且有能力這麽幹的,只有右相。
  順著這個思路壹琢磨,整個動機陡然變得清晰。
  倘若張小敬落到李林甫的手裏,光是他的身份,就夠做出好大壹篇文章來:妳為什麽堅持要任用壹個死囚犯?妳憑什麽認為他值得信任?狼衛都殺到皇城邊上了,是他辦事不力還是有心放縱?如果啟用另外壹位忠君的幹員,這些騷亂是不是可以避免?沒有十成把握,妳竟然冒險,妳有沒有把聖上的安危當回事?
  李泌在腦海裏想象著李林甫各種質疑的嘴臉,不由得“嘿”了壹聲。正如李亨此前在凈土院提醒的那樣,賀知章是遮擋風雨的亭頂,他這壹去,明槍暗箭立刻就撲了上來。
  這次突厥狼衛事件,結局很曖昧:說成功也算成功,兇徒被全數擊斃;說失敗也算失敗,這些草原蠻子壹度逼近皇城,驚擾禦座,靖安司未能防患於未然,也是失職。
  換句話說,靖安司究竟是“擎天保駕”還是“玩忽職守”,全看朝堂上哪邊的實力比較大。張小敬在右相手裏,東宮可就被動了。
  難怪李相出手這麽迅速。
  姚汝能、徐賓站在原地,大氣不敢出。他們雖不如李泌看得透徹,但光看上司的臉色,就知道這事有多麻煩。
  李泌簡單地解釋了壹下,徐賓臉色壹黯,垂下頭去。姚汝能惱怒地咬咬嘴唇,他不明白,這件事情怎麽會這麽復雜?只因為官員之間的互相傾軋,就可以把壹個拯救了長安的英雄任意抓捕?這可不是什麽盛世氣象!
  “妳來長安還太短。這樣的事……哎哎。”徐賓搖搖頭。姚汝能卻看向李泌,大聲道:“李司丞,我們不能放棄張都尉,這不對!”
  李泌示意他少安毋躁,右手習慣性地想要抓住什麽東西,卻發現抓了個空。檀棋把拂塵從旁邊取來,放在他手裏。李泌拂塵壹握,沈聲道:“我們不會放棄張小敬——突厥人的事情,可還沒完呢!”
  三人聞言俱是壹怔,狼衛不是已經全死了嗎?
  徐賓以為李泌指的是王韞秀的調查進展,連忙轉身捧起壹卷報告:“旅賁軍此時正在對懷遠坊的龍波住所、修政坊空宅、昌明坊貨棧等地進行……哎哎……徹底搜索,但目前還沒有發現任何王韞秀的蹤跡。”
  可是李泌卻搖搖頭:“我說的不是王韞秀,是突厥人的事。”
  徐賓奇道:“那個?司丞還有什麽顧慮?”李泌看了他壹眼:“徐主事記憶不差,可記得蘇記車馬行進城時,冒充墨料報關的延州石脂是多少桶?”
  這些數字徐賓熟諳於心,脫口而出:“三百桶,分裝在三十輛大板車。”
  “三百桶石脂,便是三百桶猛火雷。剛才那三輛馬車,壹共只裝了十五桶——換句話說,還有二百八十五桶和二十七輛板車下落不明。”
  李泌淡淡提醒了壹句,周圍的人都是悚然壹驚。
  對啊,狼衛帶去的,僅僅只是壹小部分。僅僅只是那五桶的威力,已經把西市攪得天翻地覆,還有二百多桶不知去向,這長安城,天哪……他們心中同時浮現出四個字:闕勒霍多。
  這時姚汝能接口道:“可突厥人死傷這麽慘重,縱有漏網之魚,應該也不夠人手來運送這兩百多桶吧?”
  李泌似笑非笑:“誰說做這件事的,非得是突厥人不可?”
  姚汝能呆了呆,然後驚出了壹身冷汗。張小敬也罷,李泌也罷,他們總是不憚用最黑暗的思路去揣測事態,仿佛這世間壹個好人也無。更可怕的是,他們很可能是對的。
  李泌道:“所以我們還需要張小敬,這件事除了他,誰也做不到。”
  眾人不約而同地瞥了壹眼沙盤。長安城上迷霧繚繞,在所有人都在歡慶勝利之時,真正的怪獸還蟄伏在暗處,剛剛露出獠牙。只有張小敬,才有可能劈開迷霧,把那怪物拖到陽光下來——而他此時卻身陷自己人編織的牢獄。
  姚汝能遲疑片刻,向前壹站:“卑職願去右驍衛交涉。”徐賓在壹旁急得直搓手:“……哎哎,糊塗!妳什麽身份?右驍衛碾死妳眼皮都不會動壹下。”
  “那我也得去試試!實在不行,我就……我就……”姚汝能說到這兒,把腰間令牌解下來,“我就去劫獄!請司丞放心,我會辭去差使,白身前往,斷不會牽連靖安司。”
  “少安毋躁,還沒到那個地步。”
  李泌示意他別那麽激動,姚汝能卻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還沒到那地步,意思是說,如果真到了那地步,劫獄也未嘗不可?
  李泌把拂塵重重擱在案幾上,眼神裏射出銳光:“這件事,我會親自去處理。其他人等,給我嚴守崗位,繼續搜索王韞秀,不許有分毫懈怠!”
  殿內響起壹陣埋怨和失望的聲音,不過在李泌的瞪視下,無人造次。小吏們打著哈欠把書架鋪開,仆役們貓著腰把壓滅的暖爐重新吹著。通傳飛跑出殿外,把這個不幸的消息通告各處望樓。
  李泌讓徐賓、姚汝能和其他幾個主事督促搜索事宜,然後轉過身去後堂。在那裏,檀棋已經把他的外袍和算袋都準備好了。
  “公子,妳真的要去闖右驍衛嗎?”檀棋擔心地小聲問道。
  “不,那樣正中李相的下懷,他正盼著我跟南衙的人撕起來呢。”李泌直視檀棋,“要去的人不是我,是妳。”
  “我?”檀棋突然有些慌亂,“為、為什麽是我?”
  李泌附在檀棋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檀棋驚愕地看了壹眼公子,以為他在開玩笑。李泌卻堅定地點了壹下頭,表示自己並沒瘋。
  “妳是個聰慧的姑娘。在這裏端茶送水擺擺沙盤,對妳來說,實在太屈才了。”
  突如其來的褒獎,讓檀棋壹下子面紅耳赤,連忙垂下頭去。李泌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身邊值得信任的人並不多,做這件事,非妳莫屬啊。”
  “那公子妳去哪裏?”檀棋問道。
  李泌披上外袍,掛上算袋,把銀魚袋的位置在腰帶上調了調,這才回答道:“只有壹個人,才能打破如今的僵局。我現在去找他。”
  “誰?”
  “賀監。”
  李泌口氣平淡,可檀棋知道,這是公子最艱難的壹個決定。
  封大倫有兩個愛好,壹是在移香閣裏飲酒,二是移香閣本身。
  這間小閣寬長皆十五步,地方不大,可卻有壹樁妙處:四壁的墻中,摻有於闐國特產的蕓輝香草、麝香和乳香碎末。倘若有日光移入閣中,室內便會泛起壹股幽幽異香,歷久彌香,讓人如居蘭室。
  此時日光雖已西下,可香味猶存。封大倫笑瞇瞇地舉起手中銅爵,朗聲道:“見聖人。”
  以清酒為聖人,以濁酒為賢人,這是士林裏戲謔的說法。主人既起了興,對首的客人也拿起酒爵,回了壹句“同見”,然後大袖壹拂,壹飲而盡。
  對首跪坐的,是壹個叫元載的年輕人。這人生得儒雅端方,額頭平闊如臺,望之儼然。他正是永王推薦來的那個大理寺評事,論起官階,比封大倫還要高出壹頭。
  元載飲罷放下銅爵,脫口而出:“好酒,這是蝦蟆陵的郎官清?”
  封大倫豎起拇指:“元評事好舌-頭,正是常樂坊的蝦蟆陵所出。”他拿起酒勺,又給對方舀滿,慢條斯理道:“說到這個名字,還有壹樁趣事。常樂坊裏有壹座古冢,就在坊內街東。相傳是漢賢董仲舒之墓,儒家門人到此,要下馬以示尊敬,所以又叫下馬陵。氓夫俗子不知名教,以訛傳訛,居然成了蝦蟆陵,也真是可笑。”
  他久做營造,關於長安坊名古跡的掌故,熟極而流。元載哈哈壹笑:“在下初到長安之時,就好奇怎麽會有這麽個古怪地名,今日聽了封兄解說,才算恍然大悟。”他捏著銅爵,環顧四周,忽然感慨道:“封兄可真是會享受,這移香閣處處都有心思,在長安也算是壹處奇景啊。”
  封大倫敏銳地註意到,元載目光所掃,皆是沈香木屋梁、水晶壓簾、紫紅綃帳等奢靡之飾,眼神熾熱,但稍現即逝。他閱人無數,知道這個人內心有著勃勃貪欲,卻能隱忍克制,將來壹定是個狠角色。
  這時閣外傳來敲門聲,壹個浮浪少年站在門檻,將壹張紙條遞進來。封大倫展開看了壹眼,右眉壹挑,隨手揣在懷-裏,對元載道:“今日請元評事來,是有壹件小事。長安縣獄有個死囚犯,勞煩行壹道文書,把他提調走。”
  “哦?”元載歪了歪頭,“提調到哪裏?大理寺獄?”
  “隨便什麽理由,只消把他留在那裏三五日,再原樣發回縣獄便成。”封大倫盡量輕描淡寫。
  元載聽到這個請求,頗覺意外。不是因為困難,而是因為太容易。他本以為是某家貴胄要撈人,不料卻是這麽壹個古怪要求。他眼珠壹轉,不由得笑道:“這個人,只怕如今並不在縣獄裏頭吧?”
  若是犯人還在押,獄方可以直接上解,不必這麽大費周章。只有犯人被其他府司所控制,才需要大理寺下發正式的提調文書給縣獄,縣獄再拿著這份文書去要人。
  封大倫沒想到元載反應這麽快,略為尷尬地咳了壹聲:“不錯,此人今天被別人提走了,永王希望他能老老實實回去待著。”
  “他被哪個府司提走了?”元載問。
  封大倫面孔壹板:“區區小事壹樁,元評事只管發文書便是,不必節外生枝。”
  元載註視著封大倫。他很喜歡觀察別人,並從中讀出隱藏的真實情緒。這位試圖裝出很淡定的樣子,可語調裏卻透著焦灼。他反復強調這是壹件區區小事,正說明這絕非壹件小事。
  若換作別人,只管發出文書收下賄賂,其他事情才不關心——元載可不會。
  “封主事妳可以更坦誠壹些。”他說。
  封大倫微微變了臉色:“妳什麽意思?”
  元載哈哈壹笑,把身-子湊前壹點:“永王親自過問,這人的身份應該不簡單……”
  “這不是妳該問的事情。”封大倫終於有點繃不住了。
  元載卻毫不生氣,他食指輕輕搖動,眼神真誠:“您不妨說說來龍去脈。若在下多知道些,也許能幫上更多忙。”
  封大倫這才明白,為何元載年紀輕輕,就已官居八品。這小子對機會的嗅覺實在太敏銳了,才幾句交談,他就嗅出了這裏頭的深意,想把壹個小人情做大。封大倫本想拒絕,可轉念壹想,靖安司是個強勢的怪胎,壹封文書未必奏效,倒不如聽聽這小子的意見。
  貪婪而懂得克制的人,往往都聰明絕頂。
  “妳想知道什麽?”封大倫問。
  元載笑了:“比如說,這人到底是誰?為何入獄?”
  封大倫遲疑片刻,開口道:“要提調的人,叫張小敬,原來是在西域當兵的,敘功擢為萬年縣的不良帥。天寶二載十月,朝廷要為小勃律來使興建賓館,征調敦義坊的地皮。有個叫聞記的鋪子不肯搬遷,虞部的人去交涉,不料店主聞無忌竟莫名其妙死了。這個張小敬是店主的老戰友,堅持說店主為--奸-人所害,壹定要查到底,最後和上司萬年縣尉發生齟齬。這家夥將上司殺死,遂扭送入獄。”
  元載壹邊聽著,面上的微笑不變。封大倫的敘述不盡不實,比如這“興建賓館,征調地皮”,裏頭就藏著不知多少利益;虞部跟聞記鋪子老板的“交涉”,恐怕也不會那麽溫柔。至於永王在裏頭扮演的角色,封大倫壹字未提……
  不過……這都無所謂,元載對真相壹點都不關心,關鍵是永王想要什麽。
  他用指甲敲了下銅爵邊角:“去年十月判的死罪,按說同年冬天就該行決了,怎麽他現在還活著?”
  “這不是復奏未完嘛,所以壹直羈押在獄裏。”封大倫頗為無奈。
  元載理解地點了點頭。自太宗朝起,朝廷提倡慎刑恤罰,京師死刑案子,須得五次復奏。壹個案子去年拖到今年執行,並不罕見。
  封大倫繼續道:“今天在萬年縣獄,張小敬被靖安司的人帶走,公然除--去枷鎖,行走於市坊之間,形同赦免!”說這話時,他不由自主地捏緊-了酒勺。元載註意到,他的情緒更緊張了。
  “靖安司……”元載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他們找張小敬幹什麽?”
  “不知道。但無論如何得把他弄回縣獄。”封大倫略帶緊張地說。去年那案子,費了多少周折才把那閻王弄進獄裏,絕不能讓他恢復自由。
  元載已隱隱猜到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張小敬那個“齟齬”,怕是讓永王、封大倫這些人十分忌憚,生怕他恢復自由之身。想通了這個要害,其他細節便無關宏旨。元載拿起銅爵,美美地又品了壹口郎官清,整理了壹下思路。
  “那靖安司能去縣獄撈人,權柄必定不低。光是大理寺出面,怕是會被擋回。”
  “那依閣下之見……?”
  “不如動用禦史,讓他們去彈劾……”
  “不可,不可。”封大倫連忙勸阻,“永王說了,不想招惹蘭臺那些瘋狗。”
  禦史臺的那些人,本職工作就是找碴,誰的碴都找。指望拿他們當刀,得留神先傷了自己。“妳托我去找別人麻煩?嗯?說明妳也有問題,我也得查查!”禦史們全是這樣的思路。說好聽點叫“求全責備”,說難聽點就是瘋狗壹群。
  看到封大倫尷尬的表情,元載大笑:“封兄精熟營造,對訟獄可就外行了。我們大理寺經手的案子,都得去禦史臺司報備。所以咱們只消尋個由頭,讓大理寺接了案子,在下在報備文書裏略做手腳,自有那閑不住的禦史,會替咱們去找靖安司的麻煩……”
  封大倫聽得不住點頭。這麽壹操作,確實不露痕跡,誰也攀不到永王那邊去。他略壹沈思,又問道:“什麽由頭好呢?”
  這個由頭得足夠大,才有資格讓大理寺和禦史臺受理,但又不能把自己和永王牽扯進去。
  元載用指頭蘸著清酒,在案子上寫了幾個字:“身犯怙惡悖義之罪,豈有不赦而出之理”。封大倫大喜,連聲說好。這幾個字避開拆遷,單說張小敬殺縣尉事,又暗示有人徇私枉法,公然袒護。尤其是“不赦而出”四個字,禦史們見了,必如群蠅看見腥血。
  區區十六個字,數層意思,面面俱到,不愧是老於案牘的刀筆吏。
  禦史們壹出動,不怕靖安司不交人。至於張小敬是被抓回縣獄、大理寺獄還是禦史臺的臺獄,都無所謂。
  元載笑瞇瞇地拍了拍手:“待過了上元節,在下便立刻去辦。”封大倫壹聽就急了:“這個,最好能今日辦妥……”元載沒想到他急成這樣子,可如今已是申時,大理寺的大小官吏,早就回家準備觀燈了,哪還有人值守。
  封大倫雙手壹拱:“事成之後,必有重謝。”把尾音二字咬得很重。張小敬壹日不除,他便壹日寢食難安。
  元載思忖再三,嘆了口氣:“事起倉促,若想今日把張小敬抓回去,尚欠壹味藥引。”
  “藥引?”
  “唆使張小敬行兇的,是聞記香鋪吧?若他們家有人肯主動投案,有了名分,大理寺才好破例當日受理。”
  封大倫拊掌大笑:“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聞記鋪子店主的女兒,恰好剛剛被我手下請回來,就在隔壁。我還沒顧上去招呼,不妨壹起去看看?”
  元載知道他有壹重身份是熊火幫的頭領。熊火幫不敢跟靖安司對抗,欺負老百姓那是家常便飯。他也不說破,欣然應承。
  兩人起身離開移香閣,穿過庭院,來到壹處低矮的柴房前。幾個熊火幫的浮浪少年正守在門口。封大倫見他們個個灰頭土臉,眉頭壹皺,問不過是抓個女-人,怎麽搞成這樣?浮浪少年們面面相覷,妳壹言,我壹語,半天說不清所以然。
  元載趁他們交談的當兒,先把柴房的門推開。裏面壹個胡袍女-子被捆縛在地上,雲鬢散亂,神色惶然,嘴裏塞-著麻核,只能發出嗚嗚聲來。
  元載與她四目相對,忽然註意到這女-人腮邊有數點絞銀翠鈿,盤髻上還插著壹支鳳尾楠木簪,神色不禁壹動。
  他站在原地,眼神閃爍,忽然做了壹個奇怪的動作——回身把門隨手關上。
  這世界上的事情非常奇妙,壹飲壹啄,莫非前定。
  就在不久前,李泌不露痕跡地把賀知章氣病回家,現在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請他出山。
  右驍衛扣押張小敬這件事,就像是懸在繩子上的壹枚雞蛋,十分微妙。無論李泌還是太子出面,都會立刻打破脆弱的平衡,讓雞蛋跌破下來。賀知章聲望既隆,聖眷未衰,卻已公開退隱,是能取下雞蛋而不破的唯壹人選。
  如果有半分可能,心高氣傲的李泌都不想向那位老人低頭。可他內心有著壹種強烈的預感,長安仍舊處於極度的危險中,壹定還有壹個大危機正在悄然積蓄。
  時勢逼人,他只能把個人的榮辱好惡擱到壹旁。
  賀知章的住宅位於萬年縣的宣平坊中,距離靖安司不算近,要向東過六個路口,再向南三個路口。此時街道人潮洶湧,若非他的馬匹有通行特權,只怕半夜也未必能到。
  李泌捏緊韁繩,騎馬在大街上疾馳。此時還沒到上燈放夜的時辰,但長安城的居民扶老攜幼,早早擁上街頭,和蒙著彩緞的牛車、騾車擠成壹團。諸坊的燈架還在做最後的準備工作,而燈下的百戲已經迫不及待先開始了表演。壹路上丸劍角抵、戲馬鬥雞,熱鬧非凡。空氣中浮著壹層油膩膩的烤羊香氣,伴隨著胡樂班的春調子飄向遠方,與歌女們遙遙傳來的踏歌聲相應和。
  這只是壹處小小的街區,在更遠處,壹個接壹個的坊市都陸續陷入同樣的熱鬧中。
  長安城像是壹匹被丟進染缸的素綾,喧騰的染料漫過縱橫交錯的街道,像是漫過壹層層經緯絲線。只見整個布面被慢慢濡--濕--、浸透,彩色的暈輪逐漸擴散,很快每壹根絲線都沾染上那股歡騰氣息。整匹素綾變了顏色,透出沖天的喜慶。
  在這壹片喜色中,只有李泌像是壹個不合時宜的頑固斑點,抿緊嘴唇,逆著人流的方向前進。他撥弄著馬頭,極力要在這壹片混亂中沖撞出壹條路來。
  看著這壹張張帶著喜色和興奮的臉,看著那壹片片熱鬧繁盛的坊街,李泌知道,自己別無選擇。為了闔城百姓,為了太子未來的江山,他只能放下臉面,做壹件自己極度不情願的事。這既是責任,也是承諾。
  “權當是紅塵歷練,砥礪道心吧。”李泌疲憊地想,馬蹄壹直向前奔去。
  宣平坊這裏地勢很高,坡度緩緩擡升,遠遠望去就像是在城中憑空隆起壹片平頭山丘。這片山丘叫作樂遊原,上有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可以俯瞰整個城區。灰白色的坊墻沿山坡逶迤而展,墻角遍植玫瑰、苜蓿,更有滿原的綠柳,春夏之時極為爛漫,景致絕佳。
  樂遊原和曲江池並稱“山水”,是長安人不必出城即能享受到的野景。原上的樂坊、戲場、酒肆遍地皆是,又有慈恩寺、青龍寺、崇真觀等大廟,附近靖恭坊內還有壹個馬球場,是長安城為數不多可以公開觀看的地方,乃是城中最佳的玩樂去處之壹。
  賀知章住的宣平坊,正在樂遊原東北角。他選擇這裏,壹方面是因為這裏柳樹甚多,那是老人最喜歡的樹木;另外壹方面,則是因為在南邊的升平坊中,設有壹處東宮藥園。太子對這位耆老格外尊崇,特許東宮藥園可以隨時為其供藥。
  賀知章致仕之後,把京城房產全都賣掉了,只剩了這壹座還在,可見是非常喜歡。
  李泌驅馬登原,沿著壹條平闊的黃土大路直驅而上,景色逐次擡升。原上柳樹極繁,甚至有別稱叫柳京。冬季剛過,枯枝太多,官府嚴令不得放燈,所以無論坊內還是路邊都沒有彩燈高架。不過這裏地勢高隆,登高壹眺,全城華燈盡收眼底,所以不少官宦家眷早早登原,前來占個好位置。這壹路上車馬喧騰,歌聲連綿,不輸別處。
  李泌勉強殺出重圍,來到宣平坊的東南隅。這裏宅院不多,但門楣上壹水全釘著四個門簪,可見宅主個個出身都不凡。賀知章家很好認,門前栽種了壹大片柳樹。他徑直走到綠林後的壹處宅院,敲開角門。裏面仆役認出他的身份,不敢怠慢,壹路引到後院去。
  賀知章的壹個兒子正在院中盤點藥材。這是個木訥的中年人,名叫賀東,他並非賀知章的親嗣,而是養子,身上只有壹個虞部員外郎的頭銜。不過賀東名聲很好,在賀知章親子賀曾參軍之後,他留在賀府,壹心侍奉養父,外界都贊其純孝。
  賀東認出是李泌,他不知父親和李泌之間的齟齬,熱情地迎了上去。李泌略帶尷尬地詢問病情,賀東面色微變,露出擔憂神色,說父親神誌尚算清醒,只是暈眩未消,只得臥床休養,言語上有些艱難——看賀東的態度,賀知章應該沒有把靖安司的事跟家裏人說。
  “在下有要事欲要拜見賀監,不知可否?”李泌又追了壹句,“是朝廷之事。”
  賀東猶豫了壹下,點了壹下頭,在前頭帶路。兩人壹直走到賀知章的寢屋前,賀東先進去詢問了壹句,然後出來點點頭,請李泌進去。
  李泌踏進寢屋,定了定神,深施壹揖:“李泌拜見賀監。”他看到老人在榻上懨懨斜靠著壹塊獸皮描金的圓枕,白眉低垂,不由得升起壹股愧疚之心。
  賀知章雙目渾濁,勉強擡手比了個手勢。賀東彎腰告退,還把內門關緊。待得屋子裏只剩兩個人,賀知章開口,從喉嚨裏滾出壹串含混的痰音,李泌好不容易才聽明白:
  “長源,如何?”
  賀知章苦於頭眩,只能言簡意賅。李泌連忙把情況約略壹說,賀知章靜靜地聽完,卻未予置評。李泌摸不清他到底什麽想法,趨前至榻邊:“賀監,如今局勢不靖,只好請您強起病軀,去與右驍衛交涉救出張小敬,否則長安不靖,太子難安。”
  賀知章的雙眼擠在壹層層的皺紋裏,連是不是睡著了都不知道。李泌等了許久,不見回應,伸手過去搖搖他身-子。賀知章這才蠕動嘴唇,又輕輕吐出幾個字:“不可,右相。”然後手掌在榻框上壹磕。
  李泌大急。賀知章這個回答,還是朝爭的思路,怕救張小敬會給李林甫更多攻擊的口實,要靖安司與這個死囚犯切割——繞了壹圈,還是回到兩人原來的矛盾:李泌要做事,得不擇手段掃平障礙;賀知章要防人,須滴水不漏和光同塵。
  外面的水漏壹滴壹滴地落在桶中。李泌不由得提高聲調,強調說如今時辰已所剩無幾,尚有大量猛火雷下落不明,長安危如累卵。可賀知章卻不為所動,仍是壹下壹下用手掌磕著榻邊。
  他的意思很明確,事情要做,但不可用張小敬。
  李泌在來之前,就預料到事情不會輕易解決。他沒有半分猶豫,壹托襕袍,半跪在地上:“賀監若耿耿於懷,在下願……負荊請罪,任憑處置。但時不待我,還望賀監……以大局為重。”
  他借焦遂之死,故意氣退賀知章,確實有錯在前。為了能讓賀知章重新出山,這點臉面李泌可以不要。他保持著卑微的認罪姿態,長眉緊皺,白皙的面孔微微漲紅。這種屈辱的難堪,幾乎讓李泌喘不過來氣,可他壹直咬牙在堅持著。
  賀知章垂著白眉,置若罔聞,仍是壹下下磕著手掌。肉掌撞擊木榻的啪--啪聲,在室內回蕩。這是諒解的姿態,這也是拒絕的手勢。老人不會挾私怨報復,但妳的辦法不好,不能通融。
  見到這個回應,李泌嘴角微微抽搐了壹下,心中壹陣冰涼。若只是利益之爭,他可以讓利;若只是私人恩怨,他可以低頭。可賀知章純粹出於公心,只是兩人理念不同——這讓他怎麽退讓?
  啪,手掌又壹下狠拍木榻。這次勁道十足,態度堅決,絕無轉圜余地。
  李泌偏過頭去,看了壹眼窗外已開始變暗的天色,呼吸急促起來。明明路就在前方,可老人的執拗,如壹塊巨巖橫亙在李泌面前,把路堵得密不透風。
  他遽然起身。不能再拖了,必須當機立斷!
  華山從來只有壹條路,縱然粉身碎骨也只能走下去。
  右驍衛的官署位於皇城之內,坐落於承天門和朱雀門之間,由十八間懸山頂屋殿組成。皇城內的其他官署都是大門外敞,右驍衛卻與眾不同,在屋殿四周多修了壹圈灰紅色的尖脊墻垣。從外頭看過去,只能勉強看到屋頂和幾桿旗幡,顯得頗為神秘。
  這是因為右驍衛負責把守皇城南側諸門,常年駐屯著大批豹騎。兵者,兇器,所以要用壹道墻垣擋住煞氣,以免影響到皇城的祥和氣氛。
  檀棋站在右驍衛重門前的立馬柵欄旁,保持著優雅的站姿。她頭戴帷帽,帽檐有壹圈薄絹垂下,擋住了她的表情。壹旁的姚汝能很焦躁,不時轉動脖頸,朝著皇城之外的壹個方向看去。
  他們已在此等候多時,卻還沒有進去,似乎還在等著什麽。
  此時夕陽西沈,再過壹個時辰,長安壹年中最熱鬧的上元燈會就要開始舉燭了。皇城諸多官署的人已經走了大半,偶爾有幾個輪值晚走的,也是步履匆匆,生怕耽誤了遊玩。這兩個人閑立在禦道之上,顯得十分突兀。
  忽然,遠處傳來壹陣鼓聲。姚汝能連忙打起精神,借著夕陽余暉去看旗語。這次的旗語不長,只傳來壹個字。姚汝能面色沈重,轉頭對檀棋道:“乙!”
  帷帽輕輕晃動了壹下。這壹個字,意味著公子在樂遊原的努力已經失敗,必須要啟用備選的乙號計劃。
  檀棋默默地把所有的細節都檢查了壹遍,深吸了壹口氣,心臟依然跳得厲害。這是壹個大膽、危險而且後患無窮的計劃,只有徹底走投無路時才會這麽做。只要有壹步不慎,所有人都會萬劫不復。不過她並不後悔,因為這是公子的要求。
  如果說公子壹心為太子的話,那麽她壹心只為了公子。她願意為他去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檀棋姑娘,照計劃執行?”姚汝能問道。
  “妳再仔細想想,確實沒什麽疏漏了嗎?”檀棋不太放心。這個計劃是李泌首肯,具體策劃卻是姚汝能。對這個楞頭青,檀棋並不像對公子那麽有信心。
  姚汝能壹拍胸膛,表示不必擔心。
  “好,我們走吧。”檀棋強壓下不安,在姚汝能的伴隨下,走入右驍衛的重門。
  守衛沒想到這會兒還有訪客,警惕地斜過長戟。姚汝能上前壹步,手裏的腰牌壹揚:“我們是來衛裏辦事的。”就要往裏邁。守衛連忙持戟擋住:“本署關防緊要,無交魚袋者不得入內,還請恕罪。”那腰牌銀光閃閃,守衛不明底細,所以說話很客氣。
  姚汝能道:“我們已經與趙參軍約好了,有要事相談。”
  “請問貴客名諱?”
  “居平康。”
  守衛回身去翻檢廊下掛著的壹串門籍竹片,嘩啦嘩啦找了壹通,回復道:“這裏並沒有貴客的門籍。”姚汝能面露困惑:“不會吧,趙參軍明明已經跟我們約好,妳再找找?”守衛耐著性子又翻了壹遍,還是沒有。
  姚汝能臉色壹沈:“這麽重要的事,怎麽連門籍都沒事先準備好?妳是怎麽做的事!”守衛有些緊張:“這裏只負責關防,每日更換門籍是倉曹的人。”姚汝能怒道:“我不管妳們右驍衛內部什麽折騰,別耽誤我們的時間!”說完就要往裏硬闖。
  幾名守衛壹下都緊張起來,橫戟的橫戟,拔刀的拔刀。檀棋忽然發聲道:“莫亂來。”姚汝能這才悻悻停住腳步,退到重門之外,扔過來壹片名刺:“好,好,我們不進去,妳把趙參軍叫出來。”
  守衛暗自松了口氣,倉曹的黑鍋他們可不願意背。對方肯松口再好不過,趕緊把話傳進去別給自己惹事。於是他撿起名刺,跑進去回稟,過不多時,匆匆趕出來壹位胖胖的青衫官員。
  這位官員壹臉莫名其妙,不知哪兒來了這麽兩位客人。不過他到了重門口這麽壹打量,連忙拱手唱壹個喏,態度客客氣氣。
  前面這個年輕護衛也就罷了,他身後那個女-人,帷帽薄紗,還披著壹件寬大的玄色錦袍。雖然如今天氣,還穿這麽厚的錦袍有些怪異,但這身裝扮價值可不菲。
  趙參軍想得很明白,有資格進這皇城的人,非富即貴;敢站在右驍衛門口點名要參軍出迎的人,更是手眼通天。他區區壹個八品官,可不能輕易得罪權貴。
  “華燈將上,兩位到此有何貴幹?”
  檀棋沒有揭開帷帽,而是直接遞過去壹塊玉佩。趙參軍先是壹楞,趕緊接住。這玉佩有巴掌大小,雕成壹簇李花形狀。李花色白,白玉剔透,兩者結合得渾然天成,簡直巧奪天工。
  玉質上乘,更難得的是這手藝。趙參軍握著這李花玉佩,壹時不知所措。檀棋道:“趙七郎,我家主人是想來接走壹個人。”
  趙參軍聽這個年輕女-人,居然壹口叫出自己排行,再低頭看那塊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名刺,眼神忽然激動起來:“尊駕……莫非來自平康坊?”帷帽上的薄紗壹顫,卻未作聲。趙參軍登時會意,把玉佩還回去,然後畢恭畢敬地把兩人迎入署內。
  守衛正要遞上門簿做登記,趙參軍大手壹揮,把他趕開。
  他們穿過長長的廊道,來到壹處待客用的靜室。趙參軍把門關好,方才回身笑道:“沒想到下官賤名,也能入尊主人法眼。”
  “呵呵,主人說過,趙七郎的《棠棣集》中有風骨,惜乎不顯。”
  趙參軍的臉上都樂出花了,他曾經附庸風雅,刊了壹本詩集,不過只有親友之間送送,沒想到那壹位居然也讀過。他受寵若驚,連忙抖擻精神:“不知右相……”
  “嗯?”
  薄紗後的檀棋發出壹聲不滿,趙參軍連忙改了口:“尊主,尊主。不知尊主此番遣貴使到此,要接誰走?”檀棋道:“張小敬。”趙參軍壹怔,姚汝能補充道:“就是半個時辰前妳們抓來的那個人。”
  西市那壹場混亂,趙參軍聽說了,也知道抓回來壹個人。可他沒想到,這事居然連右相也驚動了。
  “這,可是朝廷要犯呀……”趙參軍雖不明白這背後的復雜情勢,可至少知道這人幹系重大。檀棋道:“此人叫張小敬,本就是我家主人與妳們右驍衛安排的。要不然,怎麽會給靖安司的知會文牘上連名字也不留?”
  她的語氣從容,平淡卻中帶著壹絲高門上府的矜持與自傲。
  趙參軍壹聽這話,思忖片刻,右手輕輕壹捶左手手心,表情恍然:“原來……竟是如此!”檀棋和姚汝能兩人心中同時壹松:“成了。”
  這個乙計劃,是讓檀棋冒充李林甫的家養婢,混入右驍衛接走張小敬。整個計劃的核心,乃是在那壹封右驍衛發給靖安司的文書。
  拘捕張小敬,是李林甫暗中授意右驍衛所為,所以文書中只說“拘拿相關人等徹查”等字眼,不寫名字。這樣李相可以不露痕跡地把人帶走,靖安司想上門討要,右驍衛隨便換另外壹個人便可搪塞-過去——我們只拘拿了相關人等,可從來沒說過拘拿的是妳找的那壹位嘛。
  李泌深諳這些文牘上的文字遊戲,便反過來設法利用。既然妳們只能偷偷提人,不欲聲張,我就先行壹步,冒充妳們把人劫走。
  那壹塊玉佩,其實是李亨送給李泌的禮物。李花寓意宗室李姓。恰好這三個人都姓李,用來冒充李林甫的信物,全無破綻,實得瞞天過海之妙。
  所以檀棋壹亮出李花玉佩和“居平康”的化名,趙參軍便先入為主,認為來人是李相所遣。再加上對方壹口道出靖安司的文書細節,趙參軍更不虞有他,立刻“想通”了:哦,原來李相和本衛有著秘密合作,這是來提人啦。
  這壹連串暗示看似僥幸,實在是靖安司“大案牘術”殫精竭慮的成果。
  檀棋見時機成熟,便催促道:“眼看燈會將至,還請參軍盡快帶我們去提人。”趙參軍壹想到能和李相搭上關系,身-子骨都飄了,忙不叠地答應。
  趙參軍帶著兩人往衛署深處走。這裏廂廊、內室、廳庫之間環環相套,四通八達,若沒人帶壹定會迷路。走過壹個轉角,迎面走來壹隊軍士。趙參軍突然停住腳步,輕輕“哎”了壹聲。檀棋和姚汝能的心跳登時漏跳半拍,以為出了什麽紕漏。姚汝能把手探向腰間,那裏藏著壹把鐵尺。
  不料趙參軍諂媚道:“再往前頭走,路暗檐低,怕貴使的帷帽有妨礙,還請多加小心。”檀棋松了壹口氣,隔著壹層薄紗,在這麽窄的通道裏走路確實不方便。她把帷帽的薄紗掀下來,露出壹張絕色容顏。
  趙參軍驚訝於她的容貌,又不敢多看,連忙轉過身去。傳說李相沈溺聲色,姬侍盈房,連這麽壹個家養的奴婢都如此漂亮。他心中既存了來人是李相使者的定見,什麽細節都會往上聯想,越發篤定無疑。
  他們壹直走到壹處小院,方才停住。這裏說是院子,其實和室內也差不多,四周皆被臨近大屋的寬檐所遮,顯得逼仄昏暗。在院子盡頭是兩扇箍鐵大門,五六名守衛站在院子入口處。
  據趙參軍介紹,右驍衛本身並無專門的監牢。這箍鐵大門後頭是個庫房,平時儲物,此時安排了守衛,顯然是臨時充作牢房,用來羈押要犯。
  趙參軍先走過去,隔著柵欄跟衛兵嘀咕了幾句,還不時回頭朝這邊看過來。
  姚汝能註意到檀棋的袖口微微發抖,讓壹個弱女-子來劫獄,畢竟還是太勉強了。這個計劃到底是倉促之間的急就章,中間尚有許多不確定環節,要靠壹點運氣。
  “被發現也不打緊。大不了直接打進去,把張都尉搶出來。”姚汝能眼望前方,手握鐵尺,語氣裏多了壹分張小敬式的兇狠。
  檀棋為了擺脫緊張,壓低聲音問道:“妳為何對那個登徒子如此上心?”
  檀棋對張小敬並無好感,來這裏純粹是因為公子,所以她不太理解,姚汝能為何主動請纓蹈此險地。姚汝能道:“他是英雄,不該被如此對待。劫獄這件事是違反法度的,但這是壹件正確的事。”
  “他真的是為闔城百姓著想?沒打算趁機逃走?”檀棋好奇地反問。
  姚汝能似是受到侮辱般皺起眉頭:“張都尉若想脫走,這長安城裏可沒人能攔住他。”
  檀棋嘆道:“公子也是,初次跟他見面,就敢委以重任。我真不明白,明明是壹個殺了自己上司的暴徒,妳們怎麽就這麽信賴?”姚汝能壹直對張小敬的罪名很好奇,壹聽這話,連忙追問道:“姑娘知道他是因何入獄的?”
  “公子略微提過,說是他殺了自己上司。”
  姚汝能壹驚,張小敬的上司是縣尉,那可是從八品下的官員,以下犯上,難怪是死罪。他又追問為什麽殺上司,檀棋搖頭說不知道。姚汝能大為奇怪。根據他的觀察,張小敬這個人心思深沈,不像是那種沖動性子——退壹萬步講,就算張小敬有心殺縣尉,憑他的手段,怎麽會被人抓個正著?
  “不,不會這麽簡單,這背後壹定有別的事。”姚汝能搖頭。
  “哼,他壹個無聊的登徒子,能有什麽事?”檀棋壹直記恨著他看自己的放肆眼神。
  就在這時,趙參軍回來了,兩人連忙斂起聲息。趙參軍壹臉無奈:“這事,有點難辦哪。”檀棋清眉壹皺:“怎麽回事?”
  趙參軍道:“若是尋常人犯,我做主就成。但這個人犯乃是甘將軍親自下令拘拿,還用了大印,按規矩,得有他的簽押準許……這件事,尊主人應該交代過貴使吧?”說到這裏,他雙眼透出壹絲疑惑。
  按說李相派使者來提人,應該先跟甘將軍通氣,讓他出具份文書或信物。這兩位只有壹塊意味不明的李花白玉,於是趙參軍有點起疑。
  檀棋反應極快,昂起下巴,擺出壹臉不悅:“此事涉及朝廷機密,主人不欲聲張。妳落到簽押文書裏,是唯恐天下人都不知道嗎?”
  這壹頂大帽子扣下來,趙參軍嚇得壹哆嗦:“豈敢,豈敢,可右驍衛行的是軍法,在下也無權提人哪。”他見檀棋面露不快,眼珠壹轉:“將軍如今正在外面巡城,不如兩位把貴主人的信物給我,我派個腿快的親信出去,不出半個時辰,定能從他那裏討來簽押。”
  趙參軍這麽說,既是回緩,也是試探。如果是真的李相使者,應該不會畏懼與將軍對質。
  檀棋哪敢去找將軍,連忙提高了聲調:“我家主人要此人有急用,片刻耽擱不得。誤了大事,妳可願負這個責任?”她故意不說右驍衛,只盯著趙參軍這個人追打,把壓力全壓在他身上。
  趙參軍汗如雨下,可就是不肯松口。
  局面壹下僵住了,檀棋心中開始焦灼。她壹直保持著姿態高壓,是怕趙參軍回過神來會看出破綻。眼看情況朝著最惡劣的方向滑落,檀棋悄悄用指甲掐了壹下自己的手,讓劇痛鎮定心神,方才開口道:“這樣好了,妳帶我們進去看看,主人有幾句話要問他。”
  這是壹個兩全其美的方案,既不違背軍令,也能對使者有個交代。趙參軍沒權限帶人出來,但帶人進去看還是可以的。於是他松了口氣,跟看守交代了幾句,打開了庫房大門。
  檀棋在進入前,輕輕咳了壹聲。姚汝能瞥了壹眼,看到她舉起右手,從左臂的臂釧之間抽出壹方手帕來,擦了擦嘴邊。這個平淡無奇的動作,讓姚汝能的動作微微壹僵,旋即眼神淩厲起來。
  這個動作表示,乙計劃也不能用了,必須要采用丙計劃——這個計劃,不是出自李泌或姚汝能之手,而是檀棋自己提出來的。
  三人跟著守衛邁入庫房,先聞到壹股陳腐的稻草黴味。屋內昏暗,光照幾乎看不見。地上散亂地擺著壹大堆竹席和甲胄散件,角落擱著幾個破舊箱子,貼墻角壹字排開七八個木制的縛人架。
  幾條交錯的烏頭鐵鏈,把壹個人牢牢縛在其中壹具木架子上,正是張小敬。
  張小敬還是爬出-水渠時的樣子,發髻--濕--散,衣襟上猶帶水痕和焦痕。看來右驍衛把他抓進來以後,還沒顧上嚴刑拷打。他聽到腳步聲擡起頭,發現來的人居然是檀棋和姚汝能,獨眼精光壹閃。
  “喏,就是這人。”趙參軍說。
  檀棋道:“我要代主人問他幾句話,不知方便否?”趙參軍會意,立刻吩咐守衛都出去,本來自己也要離開,檀棋卻說:“趙參軍是自己人,不必避開。”這話聽得他心中竊喜,把門從裏面閂住。
  牢房大門壹關,屋子裏立刻變得更黑。這裏本來是庫房,只留有壹個小小的透氣窗,門上也沒有觀察孔,只要門壹關,連外頭的衛兵都沒法看到裏面的動靜。
  趙參軍嫌這裏太黑,俯身去摸旁邊的燭臺。姚汝能湊過去說我來打火吧。趙參軍沒多想,把燭臺遞了過去。沒想到姚汝能沒摸出火鐮,反而拔出壹把鐵尺,對著他後腦勺狠狠敲去。
  趙參軍悶哼壹聲,仆倒在地。那燭臺被姚汝能壹手接住,沒發出任何響動。
  姚汝能把趙參軍嘴裏塞-了麻核,然後把耳朵貼在門上謹慎地聽外頭動靜。過了好壹會兒,他才比了個手勢,表示衛兵沒被驚動。
  檀棋快走幾步到張小敬面前,低聲道:“公子讓我來救妳。”張小敬咧開嘴笑道:“我知道他壹定會來救我的,還不到藏弓烹狗的時候嘛。”
  檀棋沒理會他的譏諷,開始解胸前的袍扣。張小敬壹呆:“這是什麽意思?要給我留種?”檀棋面色漲紅,恨恨地低聲啐了他壹口:“登徒子!狗嘴吐不出象牙!”壹跺腳,轉身去了角落。
  姚汝能趕緊走過來:“張都尉,妳這太唐突了,檀棋姑娘也是冒了大風險才混進來的。”他壹邊埋怨,壹邊抽出汗巾裹在鐵鏈銜接處,悄無聲息地把張小敬從縛人架上解下來。
  張小敬活動了壹下手腕和脖頸,內心頗為感慨。要知道,擅闖皇城內衛還劫走囚犯,這擱在平時可是驚天大案。
  李泌為了救他,居然會做到這地步?
  不過張小敬並沒多少感激之情。那位年輕的司丞大人這麽做,絕非出於道義,只怕是局勢又發生變化,急需借重張小敬的幫助。
  不過當務之急,是如何出去。
  這兩個雛兒顯然是冒充了什麽人的身份,混了進來,但關鍵在於,他們打算怎麽把自己從右驍衛弄出去。
  張小敬轉過頭去,看到那邊檀棋已經把錦袍脫下,擱在旁邊的箱頂,正在把帷帽周圍壹圈的薄紗拆下來。那句輕佻的話真把她氣著了,於是張小敬知趣地沒有湊過去,耐心在原地等待。
  檀棋氣鼓鼓地把帷帽處置完,然後和錦袍壹起扔給張小敬,冷冷道:“穿上。”張小敬壹摸帷帽,發現裏面換了壹圈厚紗。它和原來的薄紗顏色壹樣,可支數更加稠密。戴上這個,只要把面紗垂下來,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臉。
  張小敬立刻明白了他們的打算。
  自己和檀棋個頭相差不多,披上錦袍和帷帽,大搖大擺離開,外人根本想不到袍子裏的人已經調包了。
  張小敬手捏帽檐,瞇眼看向檀棋:“好壹個李代桃僵之計。可這樣壹來,豈不是要把妳獨自扔在這虎-穴-裏?”這個計劃最重要的壹點,就是檀棋必須要代替張小敬留下來。因為離開牢房的人數必須對得上,守衛才不會起疑心。
  檀棋看也不看他:“這不需要妳操心,公子自會來救我。”
  張小敬搖搖頭,伸手把帷帽重新戴到檀棋頭上。這個放肆動作讓檀棋嚇了壹跳,差點喊出來。她下意識要躲,張小敬卻抓住她的胳膊,咧嘴笑道:“不成,這個計劃不合我的口味。”
  檀棋有點氣惱,想甩開他的手,可那只手好似火鉗壹樣,讓她根本掙脫不開。她只能壓低嗓子用氣聲吼道:“妳想讓公子的努力白費嗎?”
  “不,只是不習慣讓女-人代我送死罷了。”張小敬壹臉認真。
  檀棋放棄了掙紮,不甘心地瞪著張小敬:“好個君子,那妳打算怎麽離開?”張小敬豎起指頭晃了晃,笑了:“正好我有壹個讓所有人都安全離開的辦法。”
  牢房外頭的衛兵們有壹搭無壹搭地聊著天,他們很羨慕有機會參加首日燈會的同僚。不過上元燈會要足足持續三天,今天輪值完,明天就能出去樂和壹下了。守衛們正聊到興頭上,忽然壹個人聳了聳鼻子:“哪裏在燒飯?煙都飄到這裏來了。”
  很快周圍壹圈的人都聞到了,大家循味道低頭壹看,赫然發現濃煙是從牢房大門間的縫隙湧出來的。他們連忙咣咣咣敲門,想弄清楚裏面究竟發生了什麽。
  可門是趙參軍親手從裏面閂住的,除非有撞木,否則從外面沒法開。眼看煙火越發濃厚,甚至隱隱還能看到火苗,衛兵們登時急了。右驍衛的屋殿坐落很密集,又都是木制建築,只要有點明火,就可能蔓延壹片。
  牢房前壹片混亂,有人說趕緊去提水,有人說應該想辦法打開門,還有的說最好先稟報上峰,然後被人吼說上峰不就在裏頭嗎!每個人都不知所措。
  好在沒過多久,大門從裏面被猛然推開。先是壹團濃煙撲出,隨即趙參軍和其他三個人灰頭土臉地跑了出來,狼狽不堪……等等!三個?衛兵們再仔細壹看,那個囚犯居然也在其中,身上鎖鏈五花大綁,被趙參軍牽在身後。只是黑煙彌漫,看不太清細節。
  趙參軍壹出來,就氣急敗壞地嚷道:“裏頭燭盞碰燃了稻草,快叫人來救火,不能讓火勢蔓延開來!”他是在場職銜最高者,他壹發話,衛兵們立刻穩定了軍心。趙參軍壹扯那囚犯,邊往外走邊喊:“這個重要人犯我先轉移到安全地方,妳們趕緊鳴鑼示警!”
  話音剛落,牢房裏的火光驟然壹亮。那熊熊的火頭,洶湧地撲向兩側廂房。衛兵們沒料到這次火勢如此兇猛,再顧不得其他,四處找撲火的器械。不少人心裏都在稱贊參軍英明,及時把人犯弄出來,萬壹真燒死在裏頭,把門的人都要倒黴。
  很快走水鑼響起,壹撥撥的士兵往裏面跑去,腳步紛亂。而那火勢越發兇猛,灰煙四處彌散,所有人都捂住口鼻,咳嗽著低頭前行。趙參軍壹行逆著人流朝外走去,煙氣繚繞中,完全沒人留意他們。
  趙參軍走在前面,面色僵硬鐵青。那囚犯雖然身上掛著鎖鏈,右手卻沒受到束縛,緊握著什麽東西,始終沒離開趙參軍的背心。檀棋和姚汝能在後面緊跟著,心中又驚又佩。
  他們萬萬沒想到,張小敬居然壹把火把整個牢房給點了。
  他們兩個想的主意,都是如何遮掩身形低調行事;而張小敬卻截然相反,身形藏不住,不要緊,鬧出壹個更大的事轉移視線。
  這辦法簡單粗暴,可卻偏偏以力破巧。別說檀棋和姚汝能,就是李泌也沒這麽狠辣的魄力,為了救壹個人,居然燒了整個右驍衛。
  “只是這麽壹鬧,公子接下來的麻煩,只怕會更多。”
  檀棋暗自嘆息了壹聲,對前頭那家夥卻沒多少怨憤。畢竟他是為了不讓自己犧牲,才會選擇這種方式。這登徒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檀棋擡眼看向張小敬,可他的背影卻在黑煙遮掩下模糊不清。
  很快這壹行人回到趙參軍的房間。進了門,趙參軍壹-屁-股坐到茵毯上,臉色鐵青。張小敬抖落掉身上的鎖鏈,笑道:“閣下配合得不錯。接下來,還得幫我找壹身衣服。”趙參軍知道多說無益,沈默著起身打開櫃子,翻出壹套備用的八品常服。
  張小敬也不避人,大剌剌地把衣服換好,正欲出門。趙參軍忽然把他叫住:“妳就這麽走啦?”三人回頭,不知他什麽意思。趙參軍壹歪腦袋,指指自己脖頸:“行行好,往這兒來壹下吧,我能少擔點責任。”張小敬大笑:“誠如遵命。”然後立起手掌用力敲了壹記,趙參軍登時心滿意足地暈厥過去。
  三人沒敢多逗留,離開-房間後直奔外面。此時火勢越來越大,整個右驍衛的留守人員都被驚動,四處都能聽見有人喊“走水!走水!”。在這混亂中,根本沒人理會這幾個人。他們大搖大擺沿著走廊前行,壹路順順當當走到重門。
  只要過了重門,就算是逃出了生天。姚汝能和檀棋不由得長長舒了壹口氣,剛才那段時間不長,可實在太煎熬了,他們迫不及待要喘息壹下。
  就在這時,壹個披甲男子從走廊另外壹端迎面跑過來,可能也是急著趕去救火。右驍衛的走廊很狹窄,只能容兩人並肩而行。三人只好提前側身避讓。光線昏暗,看不清對方的臉龐,姚汝能在轉身時無意瞥到那男子的肩甲旁有兩條白絳,急忙想對其他兩人示警,可已經晚了。
  那男子與張小敬身-子交錯時,恰好四目相對,頓時兩個人都楞了壹下。
  是崔器。
  這事說來也巧。崔器把張小敬抓來右驍衛之後,壹直沒走。他知道自己在靖安司肯定待不下去了,急於跟右驍衛的長官談談安置和待遇。可幾位長官都外出了,他只好忐忑不安地等在房間裏。剛才走水的銅鑼響起,他覺得不能幹坐著,想出來表現壹下,沒想到壹出門居然碰到熟人。
  崔器這個人雖然怯懦,反應卻是壹流,第壹時間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他毫不猶豫地疾退三步,抽刀的同時,扯起喉嚨大喊:“重犯逃脫!”
  張小敬的反應也不慢,他向前壹躍,直接用手肘猛地去頂崔器的小-腹。電光石火之間,兩人過了數招。他們都是軍中打法,剛猛直接,壹時間打了個旗鼓相當。可惜張小敬能壓制崔器的動作,卻無暇去封他的嘴。
  崔器從未想過要迅速擊倒張小敬,只需要拖時間。他壹邊打壹邊大喊,沒過壹會兒,重門的衛兵就被驚動,朝這邊沖過來。這壹隊足有十幾個人,個個全副武裝,就是給張小敬三頭六臂也解決不了。
  姚汝能和檀棋痛苦地閉上眼睛,眼看克服了重重困難,居然壞在了最後壹步,真是功敗垂成。
  崔器覺得對方差不多要束手就擒,動作緩了下來。他突然註意到張小敬的唇邊,居然露出壹抹獰笑,心知不好。這家夥壹露出這樣的笑容,必然有事發生。崔器急忙後退,以防他暴起發難。
  誰知張小敬壓根沒去追擊,而是站在原地,用更大的嗓門吼道:“旅賁軍劫獄!!”
  崔器臉色“唰”地就變了。他身披旅賁軍甲,而張小敬穿的是右驍衛的常服,那些右驍衛士兵第壹反應會幫誰,根本不用想。
  崔器急忙回頭,要開口解釋,可整件事太復雜,兩三句話講不清楚。那些士兵哪管這些,上來三四個人就把崔器給按住了。張小敬三人趁機越過他們,朝重門跑去。
  崔器不敢反抗,只能反復嚷著那個人是冒充的。終於有士兵聽出不對,想攔住張小敬問個究竟,誰知張小敬右手壹揚,壹大片白石灰粉漫天飛舞,附近的幾個士兵痛苦不堪地捂住眼睛蹲了下去。
  這是在庫房墻角刮下來的石灰粉,張小敬臨走前弄了壹包揣在懷-裏,果然派上了用場。姚汝能站在壹旁看著,覺得張小敬簡直就是妖人,每到絕境,總能從匪夷所思的角度突破。他甚至懷疑,就算不用他和檀棋冒險進來,這家夥壹樣有辦法脫逃。
  趁著這個難得的空當,三人硬生生突破了重圍,發足狂奔。檀棋跑在最前,她感覺自己從來沒這麽用力跑過,肺裏幾乎要炸開來。前方重門已經在望,門上懸掛的弓矢也看得清楚。
  不過十幾步距離,再無任何阻礙。她調動出全部力氣,第壹個沖出重門,可在下壹個瞬間,卻壹下呆立在原地。後面姚汝能和張小敬剎不住腳,差點撞到她的背上。
  他們兩人沒有問她為何突然停步,因為眼前已經有了答案。
  衛署外面,幾十騎豹騎飛馳而至,黑壓壓的壹片如同陰雲席卷,密集低沈的馬蹄聲敲擊著地面。他們三個沖出重門的瞬間,豹騎也剛好沖過來。這些訓練有素的騎兵迅速勒住韁繩,把重門圍成壹個半圓。馬腿林立,長刀高擎,還有拉緊弓弦的聲音從後排傳來。
  他們三個背靠重門而立,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就算張小敬是天王轉世,面對這種陣容也沒任何辦法。
  檀棋渾身發抖,雙-腿幾乎站不住。她不懼犧牲,可在距離成功最近的地方死去,卻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張小敬伸出壹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這次檀棋沒有躲閃,他的手掌十分熾熱,熱力壹直透入檀棋的身_體,把恐懼壹點點化掉。
  “剛才在牢房裏,在下說話唐突,還請姑娘恕罪則個。”大敵當前,張小敬卻說了這麽壹件無關緊要的事。
  挑這麽壹個時機道歉,檀棋壹時不知該原諒他,還是罵回去。
  在他們身後,崔器和守衛們從衛署裏氣急敗壞地趕出來,壹看豹騎把張小敬堵在了門口,大喜過望。他最怕的,就是這個危險的家夥重獲自由。現在豹騎雲集,說明將軍親至,那家夥肯定跑不了了。他掂著壹副縛索,心裏琢磨著怎麽把張小敬牢牢按住,可轉念壹想,這會不會搶了將軍的風頭?又猶豫著把縛索放下,看看形勢再說。
  就在這時,半圓中間的騎兵“唰”地分開兩側,壹位身材高大、器宇軒昂的方面將軍緩緩騎馬走了過來,他壹手挽著韁繩,壹手拿著馬鞭,不急不慢地壹直走到重門前才停住。姚汝能認出來,這正是右驍衛將軍甘守誠。
  甘守誠的坐騎是來自西域的神駿,他居高臨下地俯視這三個甕中的獵物,並沒有立刻下令拘捕。他玩著手裏的鞭梢,雙眼從這幾個人的臉部掃到腳面,再掃到重門,眼神裏忽然透著幾絲遺憾——那種讓獵物在開弓前的壹瞬間跑掉的遺憾。
  衛署後頭的黑煙越發濃重,甘守誠卻在馬上陷入沈思。
  重門前陷入了短暫的沈默,沒人知道這位被燒了衛署的將軍,會如何處置這些兇徒,大家都在等待。終於,甘守誠緩緩擡起了右手,面無表情。豹騎們知道將軍要發布命令了,馬蹄壹陣躁動。
  甘守誠的手沒有用力揮下,而是向兩側快速地扇動。這是壹個明白無誤的命令:讓路。騎兵們不解其意,但軍令如山,他們立刻讓出了壹條向外的通道。
  無論是張小敬等三人還是崔器,都不知將軍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過甘守誠無意解釋,他再壹次重復了手勢,然後把目光轉向皇城之外的壹個方向,冷冷地哼了壹聲。
  姚汝能最先反應過來,那是靖安司距離皇城最近的壹處望樓。
  如夢初醒的張小敬攙扶起癱軟的檀棋,和姚汝能壹起沿著通道離開。兩邊的騎兵虎視眈眈,只要主帥壹下令,他們就會把這三個兇徒撕成碎片。可惜壹直到他們徹底離開視線,將軍都沒做任何表示。
  崔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揮舞著手臂,以為將軍的命令發錯了。可任憑他如何催促,右驍衛的士兵都無動於衷。崔器壹-屁-股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從今天早上開始,壹直在做錯誤的決定,持續至今。
  甘守誠的目光在這個可憐蟲身上停留片刻,淡淡地下了壹道命令。崔器壹陣錯愕,臉上浮現出說不出是欣喜還是震驚的表情。
  王韞秀覺得這壹天簡直糟透了。
  她先遭遇了壹場車禍,然後被人挾持著到處跑,還有個兇惡的家夥試圖要殺自己。如今她像垃圾壹樣被扔在這骯臟的柴房之中,雙手被緊縛,嘴裏還被無禮地塞-進壹個麻核。
  王韞秀在心裏已經詛咒了無數次,這些天殺的蟲狗到底是誰?他們不知道我是王忠嗣的女兒嗎?
  不幸的是,看起來他們確實不知道。柴房裏壹直沒人來,她也喊不出聲音,只能這麽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地板很涼,王韞秀的身-子很快就凍得瑟瑟發抖,細嫩的手腕被繩子磨得生疼,車禍的後遺癥讓腦袋暈乎乎的。她從未受過這種委屈,掙紮了壹陣,筋疲力盡,轉而默默流淚,很快眼淚也流幹了,只好壹臉呆滯地望著房梁,祈望噩夢快快醒來。
  就在王韞秀覺得自己油盡燈枯時,門板壹響,有人走進了柴房。
  她勉強擡起頭,眼前是壹張陌生的方臉,額頭很大,面白須短,穿著壹襲官樣青袍。王韞秀記得在自己家裏,經常見到這樣穿著的人來往,每壹個都對父親畢恭畢敬。
  這樣的下等人,也敢對我無禮?壹團怒氣在王韞秀的胸中蓄積。她認定眼前這家夥就是始作俑者,怒氣沖沖地想要開口怒罵,可麻核卻牢牢地阻擋在口中,無數話語,都化為嗚嗚的雜音。
  這人沒有靠近,只是盯著王韞秀端詳了壹陣,然後做了個奇怪的舉動——轉身把門給關上了。王韞秀心裏“咯噔”壹聲,他想做什麽?
  元載把門關好,回過身來,把視線再度放在眼前這女-子身上,腦子在飛速運轉著。
  他對奢侈品有著天然的直覺,壹進門就註意到:這個女-人臉頰上貼的是絞銀翠鈿。花鈿本身的材質並不算貴重,但能把細銀絞出翠鳥羽毛的質感,這手藝起碼得值幾十匹細綾布;而她頭上那鳳尾楠木簪,造型雖樸素,但那木質紋理如壹根根黃金絲線,勻稱緊湊,壹望便知是上品金絲楠木。
  這兩樣東西落在凡夫俗子眼中,或許只是“值錢”二字。可在元載這樣的內行人眼中,卻能從細處品出上品門第的氣度。
  壹個香鋪老板的女兒,穿金戴銀有可能,但絕不可能擁有這樣的飾品。
  元載趨身過去,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說聲“告罪”,輕輕啟開王韞秀的雙唇,溫柔地把麻核取出來。下壹個瞬間,憤怒至極的聲音從她的喉嚨裏滾出:
  “狗殺材!我讓我爹把妳們的狗頭都砍下來!”
  “果然……”元載在心裏暗道,這等頤指氣使的口吻,哪裏是平民百姓家養出來的。他不急不躁地問道:“敢問令尊名諱?”
  王韞秀冷笑:“雲麾將軍的名字,妳的耳朵也配聽?”
  壹聽這個,元載倒吸壹口涼氣。雲麾將軍是武階散官裏的從三品,四位大將軍之下最高的位階。整個長安,不,整個大唐能有這頭銜的人,不超二十人,個個不是重臣就是顯貴。
  封大倫的手下,肯定是抓錯人了。不光是抓錯了,而且還抓回壹個燙手山芋。估計封大倫自己還沒查看過,不然早該發現這個致命錯誤。
  雲麾將軍的家眷也敢綁架,十個熊火幫都不夠死!
  元載不禁對封大倫有些怨恨。他犯下大錯,怎麽把我也牽扯進來!這女-人已經認定自己與熊火幫合謀。看她的脾氣,不太會聽解釋,壹旦放回去,只怕會瘋狂報復——我他媽可是什麽都沒幹啊!真是無妄之災啊!
  幸虧元載剛才當機立斷,壹發現身份有疑,先把門關上了,留下了壹絲轉圜的余地。
  按照常理,元載應該趕緊告訴封大倫,讓他立刻放人,賠禮道歉……可元載意識到,這對自己並不利。他的腦子在飛速盤算,怎樣從這個險惡的局面脫身,甚至說,有沒有可能反手榨出點好處來?
  元載出身寒微,他篤信壹句箴言:“功名苦後顯,富貴險中求。”局面越險,富貴越多,全看有無膽識去搏。他靠著對機遇的極度敏感和執著,才壹步步走到今天。
  這些思緒說來冗長,其實只在元載腦子裏轉了壹瞬。他思忖既定,俯身對王韞秀臉色壹沈,低聲喝道:“閉嘴!”
  王韞秀不由得怔住。從小到大,可從來沒人敢對她這麽講話。她正要發作,元載強橫地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妳想不想活著出去?想不想再見令尊?”王韞秀的眼神壹楞,趕緊點頭。元載這才松開手,語氣嚴重:“妳如今身陷極度險境,只有我能救妳出去!聽懂了嗎?重復壹遍!”
  王韞秀哪裏肯聽,拼命搖頭。元載嘿然冷笑,起身作勢要走。她嚇得連忙喊道:“我說,我說!”元載回來,冷冷望著她不吭聲。王韞秀生怕這最後的機會溜走,勉強小聲地重復了壹遍:“只有妳能救我出去……”最後壹個音微微上挑,帶著疑惑。
  元載暗自松了壹口氣。王韞秀是個大小姐的驕縱脾氣,只能用更強硬的口氣頂回去。她肯復述自己的話,說明這個策略已經初步奏效。
  他用指頭夾住麻核,重新塞-回她嘴裏:“聽著,接下來,我要的是絕對服從。如果妳有壹次違背,我就立刻離開。如果妳同意,就點點頭。”
  王韞秀別無選擇,只好同意。
  “放心吧,妳今日遇到我元載,便不會再受到任何傷害。”元載斬釘截鐵地說道。
  王韞秀的身-子停止了發抖,經歷了這麽多折磨之後,她的精神幾近崩潰,陡然聽到這樣的話,不啻天籟。恍惚中,她感覺這人說話的口吻,好似父親壹般,全是命令語式,無比強硬,卻又帶著深深的關切。
  安撫好了王韞秀,元載起身重新拉開門,迎面封大倫正往門裏頭邁。元載陰沈著臉攔住他:“封主事,妳我的禍事來了。”
  封大倫壹楞,不知他何出此言。元載側過半個身-子:“妳看看,這是聞染嗎?”封大倫探頭壹看,臉色壹變。屋子裏躺倒的那個女-人,和聞染居然半分不像。元載又道:“妳再仔細看看。”
  封大倫也是個見慣奢華的人,掃過幾眼,立刻認出那銀花鈿和楠木簪子的不凡之處,臉色登時鐵青。元載打了個手勢,讓他出來說話。封大倫趕緊倒退出來,把門關好。
  幾個小混混湊過來,卻被封大倫壹人壹腳狠狠踹倒。這些遭瘟的蠢材,肯定是中途弄丟了聞染,不知綁來了誰家女眷充數!他正要喝問詳情,元載在壹旁冷冷道:“封主事,先別管這些,得想想該怎麽補救才是。”
  封大倫的額頭沁出汗水,忙不叠地解釋:“我現在就去問清楚,趕緊把她放走……”
  “如果妳真這麽做,可就真是大禍臨頭了。”
  封大倫也是聰明人,只消元載壹點,立刻就明白其中利害。長安城裏那些貴人家眷,可從來不懂什麽仁恕之道。前腳放回去,後腳私兵就趕圍過來。永王生性涼薄,可不會對他施以援手。
  前有張小敬逍遙法外,後有貴人虎視眈眈,封大倫覺得今天真是糟透了。
  “要不……滅口?”封大倫忽然想到這個可能,脫口而出。元載同情地看了他壹眼,這黑幫老大好歹也是九品官印在腰,怎麽考慮事情全是盜匪的路數?
  他拍拍封大倫肩膀:“封兄莫要孟浪,滅口是斷然不能的。在下想到壹個壹石二鳥之計,既能收拾掉那個張小敬,遂了妳的心願,也能把這個燙手山芋順順當當送出去,全無後患。”說完之後,他瞇起眼睛,壹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元載已經盤算清楚了,要牢牢把握住這次機會,玩壹局大的。玩得好,這將成為他仕途目前最大的壹次機遇。
  封大倫抓住壹根救命稻草,大喜過望:“元老弟,敢以教我!”元載道:“若行此計,妳須得把去年張小敬那案子如實告訴我,壹五壹十,不得有半點隱瞞。”
  “呃……那元老弟能保證萬無壹失?”
  “絕不會失望。”元載笑了,笑聲裏充滿自信。
  封大倫沒留意,元載並沒說主語是誰。
  張小敬、檀棋、姚汝能三人離開皇城之後,立刻趕回光德坊。每個人都是滿腹疑惑,壹路上都沒有任何交談。
  此時臨近燈會,街上的氣氛已十分濃烈。在光德懷遠街口,剛才沖突的現場已經打掃壹空,現在被幾個龜茲戲子所占據,箜篌調高,琵琶聲亮,周圍聚攏了壹大群看熱鬧的民眾,載歌載舞。不久前的那次騷亂,只是短暫地打斷了壹下居民們的興致,就像壹個落入水中的墨點,壹下子便被稀釋無形,了無痕跡。
  他們穿過人群,走到光德坊的坊門口,發現徐賓正斜靠在坊門旁的旗桿,朝這邊張望。徐賓壹看到張小敬,驚喜莫名,沖過去攙住他的胳膊,臉上的褶皺都快激動得抖下來了。
  他們離開皇城的動靜,顯然已被望樓傳回了靖安司。徐賓第壹時間跑出來迎接老友。
  張小敬雙手用力拍了壹下好朋友的肩膀:“老徐妳在司中等候便是,何必在坊門迎候?”徐賓豎起食指,在唇邊比了壹個手勢:“噓,我是專門來等妳們的,哎哎,隨我來。”
  看他那神神秘秘的樣子,似乎有機密之事要商談。姚汝能道:“那我先攙檀棋姑娘回司中,妳們私談。”徐賓晃了晃腦袋:“妳們兩個也壹起去……哎哎!”他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壹拍腦袋,趕緊閉嘴,催促著快走吧。
  在半路上,張小敬扯住他的袖子:“友德,妳先告訴我,王韞秀找到了嗎?”他壹直惦記著聞染,她陰錯陽差被突厥人當成王韞秀挾持走,至今下落不明。徐賓搖搖頭,說李司丞把它列為第壹要務,靖安司發動大批幹員去搜尋,可至今還沒任何好消息。
  “不過也沒任何壞消息,沒人找到屍體。”徐賓只能如此寬慰道。
  光德坊內除了京兆府的公廨之外,還有慈悲寺、常法寺、勝光寺等廟宇,分布在坊中四角,可謂是佛法繚繞。徐賓帶著他們七繞八轉,最後繞到了位於十字街東北的慈悲寺。
  這個慈悲寺頗有來歷。在隋末,有壹個叫曇獻的西域僧侶每日在此救濟窮人。後來高祖定鼎,感於善行,為他立下此寺,以“慈悲”為名。所以慈悲寺的大門常年敞開,逢年過節都會施粥賜食,門口常聚有破落窮困的百姓。
  今日上元節,慈悲寺門前例行分發素油子。這是上元節長安必備的小食,用--濕--面搓成球,入油煎炸,香味十足。許多居民早早就等在這裏,幾個知客僧站在臺階上維持秩序,暫時不允許遊人入寺。為首的僧人看到徐賓,口宣壹聲佛號,什麽都沒問直接放行。張小敬心中壹動,看來徐賓早有準備,不像是臨時起意。
  他們穿過寺門,越過鐘樓鼓樓,從大雄寶殿的西邊繞至側院。在與漕渠相連的蓮花放生池旁邊,立著壹處簡陋的禪院草廬。草廬後頭槐樹林立,頗為幽靜,槐樹林後隱約可見壹道青磚矮墻。
  張小敬計算了壹下方位,發現這墻的另外壹側,應該就是靖安司的大殿所在。靖安司用的是孫思邈的舊宅,恰好與慈悲寺壹墻之隔。
  這可真是奇怪,徐賓繞這麽壹個圈子,到底是要做什麽?
  徐賓沒做解釋,只是弓著腰,壹直催促走快些。待得他們走近草廬,看到壹個人站在放生池邊,負手而立。
  “公子。”
  最先叫出聲的是檀棋。她懷著滿腔委屈,眼睛--濕--潤起來。可她很快收住了眼淚,驚訝地發現,短短半個時辰沒見,李泌像是變了壹個人:面色蒼白,雙目血絲密布,眉間的皺紋又多了幾道,像是用刀刻上去的,既深且長。
  這副模樣,大概只有壹夜愁白頭的伍子胥可比。檀棋知道公子壓力大,可究竟什麽樣的壓力,能讓他迅速變成這樣?她心中壹痛,正要開口,李泌壹擡手,示意她先不要作聲,把視線轉向張小敬:
  “甘守誠怎麽放妳們走的?”
  張小敬把現場情況描述了壹下,李泌瞇起眼睛:“張都尉妳不愧是五尊閻羅,連右驍衛都敢壹把火燒掉。”
  張小敬笑了笑:“未能報答朝廷對在下的恩情萬壹。”
  檀棋臉色壹變,這登徒子的話近乎謀反了。她看向公子,李泌卻沒有任何反應,壹揮手,示意幾人進入草廬。檀棋感覺,公子的鋒芒似乎有些渙散,有氣無力,仿佛剛剛經歷了壹件極為艱難的磨難。
  草廬裏只有壹個坐榻和幾個蒲團,藤架上擱著幾本佛典。在草廬正中的位置,擺著壹臺三階水漏,壹看就是剛搬過來的,正好遮擋住了後頭的壹尊盧舍那法像。
  幾人跪定,都不說話,每個人都等著李泌的解釋。
  李泌負手站在窗外,有意讓自己的臉避開其他人視線:“我適才找到了甘守誠,跟他打了壹個賭。若他趕回衛署時,妳們還在重門之內,那任憑他處置;若妳們已出重門——哪怕只邁出壹步,他也不得做任何追究。”
  張小敬聽得明白,這還是和那封拘押文書有關。文書裏既然沒提人犯的明確名字,那麽便成了壹柄雙刃劍:右驍衛捉了人,可以不認;但如果人跑了,他們也沒法去追。
  這其中的分界線,恰好就在右驍衛的重門。重門之內,衛署為大;重門之外,便與衛署無關了。
  可是甘守誠並不是好相與的,他既然要討好李林甫,又怎麽願意跟靖安司打這麽壹個賭呢?
  “妳是怎麽說服他的?”張小敬問。
  李泌看著窗外,長長嘆息壹聲:“不是我,是賀監。”
  張小敬獨眼壹瞇:“咦?他居然肯答應幫忙?”
  李泌道:“我剛才去拜見賀監。賀監聽說右驍衛私自扣留功臣,氣得病癥發作,當場不省人事。我和他的養子賀東,去找甘守誠討說法。”
  他簡單地講述了壹下之前與賀監的會面過程,在場的人俱是壹驚。賀監已是八十六歲,這麽壹氣,只怕八成性命不保。
  可再仔細壹想——雖則這麽說有些不恭——賀知章的病發,比他本身出面更有效果。要知道,天子十天前還專門為老人設帳送行,聖眷深重。若天子聽說賀知章被甘守誠的魯莽活活氣死,發下雷霆之怒,壹個區區右驍衛將軍可接不住。
  甘守誠和張小敬沒有深仇大恨,只是賣李相壹個人情罷了。為了這點利益,他可不願意去扛害死賀知章的黑鍋。所以在李泌咄咄逼人之勢下,外加賀知章的兒子在旁邊相助,甘守誠終於不情願地做出了讓步。
  此事說來簡單,其中鉤心鬥角之處,也是極耗心神。
  李泌的手指捏緊衣角,喃喃說了壹句突兀的話:“自古華山,只有壹條路。”
  檀棋、姚汝能聽到這裏,無不撫膺嘆息。他們冒著風險潛入衛署,已做好了孤立無援的準備,原來李泌也壹直在外頭奔走,從未放棄。兩邊拼盡全力,才奇跡般地把張小敬撈了出來。
  可張小敬為何不能回靖安司呢?
  李泌嘖了壹聲,露出壹臉不屑:“甘守誠吃了這個癟,可不太甘心。他放出話去,不許張小敬妳公開出現在靖安司,否則他會以欽犯之名再次將妳拘押——真是小家子氣。所以我只能找慈悲寺住持,尋了個與靖安司壹墻之隔的草廬,徐賓會暫時負責兩邊聯絡。”
  “反正張都尉沒什麽機會留在草廬裏,權當哄甘將軍消氣了。”姚汝能摩挲著蒲團,諷刺地說。
  壹想到堂堂右驍衛將軍為了挽回顏面,像小孩子壹樣耍無賴,眾人都笑起來,氣氛總算輕松了壹點。
  張小敬沒有笑,他以肘支膝,手托著下巴正陷入沈思。
  他不是在想突厥人,而是在想李泌。
  張小敬當不良帥時,經手了太多案子,聽了太多供詞。李泌這壹番敘述,其中矛盾抵牾之處甚多。
  賀知章壹直反對用張小敬,怎麽會因為這件事而氣得暈厥呢?當時在屋子裏的只有李泌與賀知章,賀知章突然病發,然後李泌出來宣稱是右驍衛氣壞了老人,從頭到尾,只有李泌壹個人的說辭。
  賀知章真正病發的原因是什麽?在那間屋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自古華山壹條路,如果想上去,就得有覺悟排除掉壹切障礙。這是什麽意思?
  張小敬盯著李泌充滿血絲的雙眼,突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在辦案,有些事,不必弄得太明白。於是張小敬雙手抱拳:“李司丞曾言,不惜壹切代價阻止突厥人,果然是言出必踐。”
  李泌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沒多做解釋,淡淡反問道:“不知張都尉是否也仍像當初承諾的那樣?”
  “自然,否則也不會回來了。”張小敬道,“朝廷是朝廷,百姓是百姓。”
  兩人對視壹眼,從對方眼神裏都看到壹些東西,心照不宣。禪院之外,忽然有鳥鳴響起,兩人同時呵呵苦笑起來。
  “好了,閑聊到此為止。我們已經浪費半個時辰在蠢材身上,說正事吧。”李泌敲敲榻邊,其他幾個人連忙把身-子挺直。
  他把關於猛火雷數量的疑問,盡數說與張小敬。張小敬點點頭:“英雄所見略同。我從河裏爬出來時,本來就想提醒李司丞這壹點——從貨棧規模來看,突厥人掌握的猛火雷數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他們壹定還有壹個更大的計劃,正在實行。”
  李泌看了眼徐賓,徐賓連忙起身道:“哎哎,今天街上的人實在太多,光是東、西二市附近就有幾百輛畜力和人力車,全城街道的車子數量不下萬輛。光靠望樓,根本不可能追蹤到突厥人運送猛火雷的板車。如今又被……哎,被右驍衛耽擱了半個多時辰,只怕,只怕已經運到了他們想要的地方。”
  “我有壹個想法,不知李司丞可曾覺察?”張小敬的聲音變得凝重起來,“我總有壹種感覺,突厥狼衛背後,還有其他人。”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草原上的可汗,還用妳說!”草廬裏人少,檀棋也變得大膽起來。
  張小敬卻搖搖頭:“不,我是說在這長安城內。”他用指頭在蒲團前的灰塵裏畫了幾道:“妳們想想,突厥狼衛找崔六郎要長安坊圖,因為他們對長安不熟悉,對不對?”
  李泌沈著臉,沒說話,可手卻壹下下拍著榻邊。
  “可咱們回想壹下這壹路的追查。突厥狼衛之前已潛伏有大量人手,既有萬全宅,也有集結用的貨棧,還能聯絡到外地的貨運腳行——別的不說,單是昌明坊那個廢棄貨棧的選擇,就極有眼光。位置隱秘,距離鬧市不遠,且有兩個出入口,便於掩人耳目運送大宗貨物。有這種眼光的人,對長安壹定非常熟悉,還用得著再去找坊圖嗎?”
  姚汝能試探著猜道:“也許他們是想讓計劃執行得更精確壹些?”
  “如果突厥狼衛是想讓猛火雷在城中引發混亂,長安繁華之地就那麽十幾坊,哪裏需要什麽坊圖,駕著馬車往北沖就是了。”張小敬端起壹杯清水,壹飲而盡。
  姚汝能想了壹下,確實如此。猛火雷的威力太大,不需要精確地放到什麽地方,隨便扔過去就是壹片。
  “突厥狼衛整個的計劃,給我壹種強烈的感覺,它似乎由風格截然不同的兩部分人組成:壹部分人對長安城十分熟悉,人脈頗廣,甚至能在懷遠坊的祆祠提前半年安插內線;還有壹部分人對長安城十分陌生,不得不臨時求助於坊圖,還搞了壹次倉促的突擊。”
  稍微停頓了壹下,張小敬豎起了壹根指頭:“簡單來說,就是壹句話:突厥不過是壹個草原上的破落戶,哪有能力獨立跨越千裏跑來長安,搞如此精密的襲擊?”
  聽到這裏,李泌的眼神陡然尖銳起來,循著張小敬的思路,他的腦海裏浮現出壹個可怕的推論:“那張都尉妳的結論是,有人在幫他們?”
  張小敬把杯子重重擱在地面上,苦笑道:“恐怕……除了狼衛,我們要面對壹個更強大的敵人,這個敵人對長安非常熟悉,突厥狼衛只是他們的壹把刀、壹枚棋子。”
  這壹句話說出來,草廬裏陷入可怕的安靜。可以聽得見,每個人的呼吸聲都變得粗重。突厥狼衛居然只是壹個開始?還有壹個更強大的敵人?這個消息足以讓所有人眼前壹黑。
  此前李泌雖然有所覺察,可沒有張小敬想得這麽遠。他越想越覺得合理,但越合理就越發心驚。究竟是什麽敵人,要假手突厥人來毀滅長安城?大唐的敵人很多,可這麽兇殘又這麽狡黠的,實在是鳳毛麟角。
  李泌的腦海裏甚至閃過壹絲悔意。如果賀監還在的話,以他的朝堂經驗,說不定能看出更多東西。他自嘲地擺了擺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趕開:“徐賓,現在有什麽進展嗎?”
  徐賓糾結了半天,最後只吐出兩個字:“沒有……”
  突厥狼衛覆沒之後,大部分人覺得大事已定。除了王韞秀之外,其他調查都是例行公事的收尾,調查人員不會太上心,更不可能發現什麽有價值的線索。
  李泌欲下令督促他們重新檢查,張小敬卻攔住了他:“沒用的。如果是那個神秘敵人,不會給我們留下任何可追查的線索。”
  李泌有些氣惱地站起身來,在草廬裏踱來踱去。好不容易幹掉突厥狼衛,卻又冒出壹個神秘敵手。現在明知他身潛在長安腹心,卻全無痕跡。他就像是壹條蜥蜴,甩掉了狼衛這根尾巴,直接遁入深深的迷霧之中。
  “沒有線索,那就逼出線索!叫所有人使勁查!之前突厥狼衛在西市跑了,後來不也找出壹條路了嗎?”李泌對徐賓喝道,他付出這麽大代價,可不能在這裏就放棄。
  徐賓擦擦額頭的汗水,又壹次翻檢手邊的文書,試圖在裏面找到壹點稍微好點的消息。他看了半天,勉強擡起頭來:“只有壹個……哎哎,勉強算是線索吧……我們抓到了曹破延。”
  旁邊張小敬壹楞。他記得在昌明坊沖突中,自己親手刺死了曹破延,怎麽他又復活了?
  李泌先是大喜,這曹破延可是狼衛的重要人物,壹定知道些消息;隨後又很生氣,抓了這麽重要的人物,徐賓為何不早稟報?徐賓把眼睛湊近文書,看了幾次,擡起頭苦笑道:“哎哎,之所以沒稟報,是因為我們發現他時,他已是重傷彌留,沒有問話的價值。”
  指望壹個狼衛自願開口,實在是太難了。何況曹破延奄奄壹息,沒法動用嚴刑拷打。也難怪靖安司沒把這個當成壹件有價值的事。
  “要不,讓我去問壹次話吧。”張小敬活動了壹下指頭,任由殺氣洋溢出來。李泌疑惑道:“他現在可受不住妳五尊閻羅的手段。”
  “撬開壹個人的嘴,並不壹定得用強。”張小敬的獨眼瞇起來,“何況這是我們唯壹的機會。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的話音剛落,壹聲清脆的響聲,從圍墻隔壁的靖安司大殿水漏傳來。旋即慈悲寺的大鐘也訇然響起,由近及遠,諸坊的鼓聲和鐘聲次第響起,恢宏深遠,響徹整個長安城。萬千盞燈籠同時舉燭,行將黯然的天空重新變亮,光彩明耀,火樹銀花。
  酉時已到,長安城壹年壹度最盛大的上元燈會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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